殷策的回答与面对李学阳时并无二致:“事关终身,殷某并非施将军的亲长,不好独断专行。”
何铮眉头紧锁:“可是少帅受封议政王,已经够打眼了,若是麾下部将再娶了北戎郡主,便是朝臣们的唾沫星子都能将您淹没。”
殷策没说话,周思远却有些不以为然:“谁敢?咱少帅可是堂堂议政王,连皇上都得仰仗三分……不过是娶个北戎郡主,有甚要紧?哪个不要命了,敢跟少帅对着干?”
殷策神色倏变,回头低斥:“住口!”
周思远不敢跟自家主帅唱反调,神色却颇不以为然。
殷策转头盯着他,目光冰冷,一字一顿:“你我能有今天,全赖天子恩德。再让本王听你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话,莫怪我不念昔日情谊!”
他用了“本王”的自称,可见此刻的态度有多严肃多郑重。周思远鲜少见自家少帅在私底下的场合露出如此凌厉的一面,为其气势所慑,一时不敢吱声。
何铮忙打了两句圆场,将不会看人眼色的周思远赶到一边,又觑着殷策神色小心道:“怎么,心情不好?”
殷策揉了揉额角:“没什么……有点累了。”
他忽然抬起头,看向周思远离去的方向,眼神中流露出审视的意味:“他这阵子都跟谁接触过?”
何铮与殷策搭档多年,仅凭一个语焉不详的话头就听懂了好友的言外之意:“都是咱们军中的人……老周的脾气你也知道,暴躁得很,若不是西北军里的人,他也瞧不上,更不会跟人家相交。”
殷策眉心凝蹙,并未因此感到放松。
何铮想了想:“不过,自从进京后,他倒是跟景军师走得近了些,有事没事都去请教人家。”
殷策反应片刻才意识到“景军师”是谁:“景徵?”
何铮点了点头。
殷策对景徵的印象不算太好,他知道此人有能力、有手腕,也在与北戎的交锋中立下过汗马功劳,却迟迟不敢重用,只因对方几次三番流露出不合时宜的野心与欲望。
“此人并非好相与之辈,让周思远离他远点,”殷策冷声道,“还有,皇上终归是皇上,他口口声声议论指摘,像什么样?”
何铮明白殷策对女皇的感情,但他同样清楚,就像帝王猜忌武将一样,对于皇家的怀疑和警觉已经成了军中将领刻在骨头上的本能,绝非短时间内能抹除。
那甚至不是针对慕清晏本人,而是多年来的经验和认知形成的直觉反应,起因则是老清远侯的遭遇。
“其实与景军师的关系也不大,老周他……对皇家一直没什么好感,”何铮苦笑了笑,“毕竟老侯爷死在宫城中,皇家到现在也没给出交代,大家伙儿心里都憋着一口气。”
这一次,殷策没有喝止何铮,他望向宫城方向,没有瞧见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眼底却似掠过风雷之色。
老清远侯是殷策的父亲,也是先帝的发小和伴读,在先帝尚未即位的那些年,两人也曾情意深厚,一个在沙场拼搏,一个在深宫煎熬,里应外合,终于等到先帝上位、改朝换代的一日。
所有人都以为一个全新的时代即将拉开序幕,结果却是噩梦的开始。
平心而论,先帝是一个极聪明的人,但聪明人都有个通病,就是容易想得多。当他潜邸蛰伏时,尚且能与昔日兄弟推心置腹,可是当这个“兄弟”手握兵权、统领四境,权威深重到甚至能与皇权分庭抗礼时,那根名为“猜忌”的利刺便开始在心头隐隐作祟,时刻提醒帝王,必须拔除而后快。
于是,某一次回京述职之际,老侯爷入宫赴宴,深夜方归。三天后,他突发暴疾,逝于侯府,临终时,身边只有几个心腹家将,以及他刚满十三岁的小儿子。
那之后的三年,殷策被先帝以“年幼失怙”为名养在宫中。事实证明,这个决定非常明智,因为在老清远侯身死的消息泄露出去时,四境驻军便已隐隐露出暴动的迹象。
他们之所以没越过那道致命的红线,并不是朝廷给出了合情合理的交代,而是因为老清远侯唯一的血脉被扣在宫中。他们投鼠忌器,不敢擅动。
直到三年后,西域属国联合反叛,朝廷无人可用,才迫不得已放出老清远侯的幼子,命其重整北境驻军,平定动乱。
自此,北境重归清远侯麾下,而皇权与军权旷日持久的争锋也再次开启。
“皇上……与先帝不一样,”殷策声音有些发涩,他清了清喉咙,将话还算流畅地说完,“没有皇上,我早就是一具枯骨。”
何铮无法反驳,他至今仍记得慕清晏将殷策送出宫城时扛下了多大的压力,至少在当时,女皇没有丝毫猜忌,心中所想唯有不遗余力地替殷策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