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景徵是被他一句反问直戳肺管,张口却有点词穷。
“清远一脉忠义千秋,纵有圣上口谕,也断没有窃国谋位的道理,”殷策倏然起身,揽了揽肩头大氅,“景县丞再多说一个字,莫怪本侯以谋逆犯上之罪,将你依军法处置!”
那一刻,四境统帅伪装尽去,眼底凛冽呼之欲出。
景徵打了个寒噤,后脊上窜起丝丝寒意,他直觉殷策没有吓唬人——他是真的动了杀心,却固执的不肯住口,近乎央求道:“侯爷!大胤积弊多年,好容易有了中兴之象,您真要置江山社稷与亿万黎民于不顾吗?”
殷策无意多说,径直下了逐客令:“大胤中兴不是本帅的功劳,景县丞真正该顶礼膜拜之人,现下正躺在里面生死未卜。”
景徵循着他的视线瞟了眼,瞧见屏风后绰绰的身影,终于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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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与京城相隔千里,又兼战事频发、音信不通,哪怕西北大营闹翻了天,远在京中的颐宁宫依然无知无觉。
自景昭女皇离京后,太后脾气越发古怪,喜怒无常动辄发作,连最受信重的琉湘都吃过几次挂落。这当然不是因为思念远在西北的慕清晏,而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焦躁——就好像一个谋局国手,原本一切尽在掌握中,但是某一日,突然发现一颗“棋子”脱离了掌控,随后一系列事端便如泰岳崩倾,越来越往不可知、不可测,无法挽回也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
更让太后不安的是,内阁首辅柳章权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
柳家与叶家同为四大世家之一,自□□立朝以来,彼此的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可谓打断骨头连着筋——只要这层渊源牢不可破,不管内阁与太后如何争权夺势,也不管太后如何扶持寒门压制内阁,两边都不会彻底撕破脸。
何况柳章权还是内阁元老、举朝座师,门生故旧遍布朝堂,是大胤朝堂上一根屹立不倒的“擎天柱”,太后不能,也不敢和他撕破脸。
但是现在,这根“大柱子”俨然露出寿元将近的意思,已经不足以凭着自己衰朽的手腕把持内阁权柄与朝堂时局。
这与一个人的能力或是出身无关,而是大势所趋,非人力可以挽回。
太后不关心柳章权的死活,但叶柳两家互为姻亲,柳章权与她是天然的盟友,即便这个盟友老奸巨猾且包藏祸心,依然是太后稳坐珠帘之后的一重屏障与依靠。
如今,流淌着慕氏血脉的“傀儡”没了,最大的“屏障”也躺在床上自身难保,饶是太后手腕了得,也不由摁着眉心,露出疲惫的神色。
只听珠帘细细一响,琉湘端着小托盘,悄无声息地走进内殿。她吃过两次挂落,不敢开口惊扰太后,小心翼翼地捧起玉碗,摆在太后手边。
太后撩起眼皮,闻着不像茶味,恹恹问道:“什么汤?”
琉湘屏息道:“牛乳燕窝羹……奴婢见太后这些时日有些燥火,就命小厨房备了这羹,可以滋阴润肺。”
太后嗤笑一声:“哀家心头火气,岂是区区一碗汤羹能浇灭的?”
琉湘听着话头不对,不敢多言。
太后勉强喝了两口,问道:“太医去柳府瞧了吗?怎么说?”
“说是操劳过度,又兼急火攻心,这才病倒了,”琉湘斟酌着说道,“到底是年纪大了……依奴婢看,柳阁老泰半还是心病。”
太后皱了皱眉,将盏盖丢到茶碗上,发出“叮”一声脆响:“怎么,你也觉得哀家不该许了柳延枫自请出使北境的折子?”
琉湘哪敢接这个话,忙跪在地上:“奴婢不敢置喙朝政!”
“置喙朝政的不是你,”太后冷笑了笑,“这些日子,朝臣的折子雪片似的,都快将哀家的颐宁宫淹没了,话里话外无非是说柳阁老年事已高,不该将他唯一的嫡子派去北境,还说这一路险阻重重、九死一生,真要有个什么,如何向柳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琉湘觑着太后神色,直觉这股无名燥火不是冲自己来的,于是大胆道:“这话就是大逆不道!太后身份尊贵,乃是天下之母,怎用向一介臣下交代?再者,又不是太后逼着柳公子出使北凉,柳公子既为礼部左侍郎,为国分忧便是应当应分,且他自己也上了请命的折子,难道要太后拂了他的忠心不成?”
太后微哂:“你看得明白,可惜底下人看不清……那柳延枫哪是为哀家所逼?他是唯恐柳章权一病不起,柳家后继无人,自己又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翰林院编修,撑不起家族门庭,这才主动请缨——若是成了,自然是大功一件,若不成,好歹一个礼部左侍郎是稳当当到了手,有个正三品官职傍身,日后跻身朝堂也能挺直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