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在慕清晏逐渐发冷的额角处轻啄了下。
“我有时会想,要是你没遇到我,或是当初在大理寺天牢,放任我死在袁钊手里,是不是会轻松很多?”殷策腾出一只手,为慕清晏梳理凌乱的鬓发——这死丫头爱面子,就算大限将至,也得体体面面的走,绝无法容忍自己蓬头垢面,“你就从没后悔过吗?”
慕清晏已经意识昏沉,听不见清远侯的问话,就算听见了,大约也给不出第二个答案。
“我知道,你想说我矫情,”殷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微微弯落,含起一点难以察觉的笑意,“你好像把什么都当成理所当然,为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为什么?”
殷策一直认为,一个人对另一个好,总得有个缘由:父母抚育子女是出于血脉亲缘,朋友相互扶持是出于情分道义,至于萍水相逢的路人……或是报偿恩情,或是心存利用,总之,不会无缘无故就对一个只见过两三面的人掏心挖肺。
然而慕清晏打破了殷策的认知,她将他从人间炼狱似的天牢中救出,悉心呵护、无微不至……就算殷策那个以教子严苛闻名的亲爹再世,也得自叹弗如。
可是……为什么?
因为那连模样都没咂摸清的匆匆两面,话本传奇中虚无缥缈的“一见钟情”,还是单纯的明君不忍见忠臣惨死狱中?
又或者……是她上辈子欠了清远侯?
殷策不得而知,但他很清楚,从慕清晏将他活着带出天牢的一刻起,自己一缕神魂就牵挂在这女子身上,想撕也撕不下来。
“要是没有她,”殷策忍不住想,“我就算拿着这块冷冰冰、硬梆梆的金疙瘩又有什么用?”
被囚困在光摇朱户的牢笼里,和朝堂上的豺狼与野心家们争斗至死?
殷策虽谨记先人遗命,将此身托了山河社稷……但也不至于压榨自己到这份上。
“你不是说,想嫁给我吗?”殷策一边轻言细语,一边不甚熟练的将慕清晏的鬓发编成小辫,绾于脑后,盘成歪歪扭扭的髻,又从袖中摸出一支工艺粗糙的木簪,别入发间固定,“等你醒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又或者,等诸事平定之后……我去九泉下找你,你我再执手天涯、白首偕老?”
清远侯君子心性,这辈子没进过秦楼楚馆,更没说过甜言蜜语,偶一为之业务难免不熟练,刚说了两句就有点哽住,片刻后失笑摇了摇头,眼眶却悄无声息地红了。
帅帐突然被人掀开,萧霁仓皇冲进来,步子迈得太大,收势不及,居然被左腿绊了右腿,跌了个狼狈的狗啃泥。
殷策:“……”
清远侯没说完的表白连着一腔锥心刺肺的痛楚被萧霁一个天外飞来的跟头打断节奏,一时不知做何表情好,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萧霁却顾不得许多,就着滚在地上的姿势单膝跪地:“少帅,丁先生到了!他说……或许有解毒的法子!”
那一刻,再强的定力也压不住大喜大悲的心绪起落,殷策骤然起身,迫不及待道:“快请!”
丁裕是从图兰城星夜兼程赶来的,行路仓促,这行走的骚包终于无暇顾及仪表,满身皆是风霜之色,头发里甚至嵌着细碎的沙粒。
但他无暇顾及这些,急着命随行名医为慕清晏看诊,这位居然也是个老熟人——正是当初和慕清晏里应外合,用一贴迷药放倒了清远侯,将人偷运出宫的赵有宣。
殷策不知道这二位是如何凑到一块的,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他也没工夫打听这些,只眼巴巴地盯着赵太医:“如何?”
赵有宣切着慕清晏脉门,指腹停留了好一会儿,忽然掀开被褥,一言不发就去解人衣襟。
殷策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他:“你做什么?”
赵有宣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与清远侯掺着戒备、拌着警惕的目光对视片刻,又看了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萧霁和假装自己眼瘸的丁裕,突然悟了。
“是下官唐突了,”难为火烧眉毛的当口,这位还能秉持从容不迫的做派,将位子让给清远侯,“下官需为圣上施针,只是男女有别……还请殷侯搭把手。”
殷策:“……”
清远侯压根没往“针灸”的方向想,只是凭本能摁住赵太医“犯上不轨”的手,此际回过神,真是恨不能抽自己俩巴掌,偏偏要在“盟友”和“心腹部下”面前强撑住举重若轻的大将风范,只能若无其事地扶起慕清晏,又回头不着痕迹地瞥了眼。
帐里的三个雄性活物会意,同时背过身去。
“炽焰是以生于北戎草原的火烈草为主料,配以十来种毒草毒虫,药性极其猛烈,”赵有宣不慌不忙,将军医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中此毒者如身堕火窟,盖因毒性炽烈,轻者昏迷不醒,重则吐血暴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