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还不知自己做的手脚误伤了慕清晏，只以为是清远侯性命垂危，愧悔之下，又接连磕了十几个响头：“俺真不知道会这样……那人把药交给我时，只说是迷药，会让人睡上十来个时辰，俺不放心，还把药量减了半，没想到……”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喉咙里逸出嚎啕：“少帅对俺有救命之恩，俺一直记得，怎可能做出这等背恩忘义之事！若是少帅有个什么……俺也没脸活了！”
何铮心说：你帮着外人吃里扒外，还不算背恩忘义？现在知道嚎丧，早干什么去了？
但是当着殷策的面，何副将不便将这番想头宣之于口，接着问道：“与你接头那人是何身份？药也是他给你的？”
厨子点了点头：“俺没见过他，他每次来都是夜里，脸上还蒙着黑布……”
何铮厉声斥道：“没见过你怎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就不怕他是诓你的，骗你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厨子吓得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道：“俺爹原是教书先生，颇识得几个字，那人拿着他写的信，俺看了，确实是俺爹的笔迹。还有件棉袄，是俺娘的手艺，俺认得，错不了。”
何铮一只手背在身后，拇指将其余四根手指骨节挨个摁了遍，于“噼啪”作响的脆声中飞快盘算：这黑衣人能与厨子私下见面，可见对西北大营并不陌生，但他行事如此谨慎，还拐着弯的收买一个火头军里的伙夫，多半不是大营内部的人。
按照宋平与厨子所言，此人应是受命于京中，下药之举既为除了清远侯这个心腹大患，扰乱西北军心，还能顺势嫁祸给人在军中的慕清晏，扣女皇一个“谋害忠良”的罪名。
一石三鸟，太狠了！
“你没见过那人相貌，总该听他说过话吧？”何铮犹不甘心，冷冷道，“此人口音如何？身量如何？可瞧得出年岁？”
厨子冥思苦想了好一阵，才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此人身量不过中等，听他说话，约莫三十来岁，至于他说话的口音……”
他话音一顿，何铮的目光顿时看来：“口音如何？”
“听着有些怪异，”厨子老老实实地答道，“发音很生硬，像是捋不直舌头，每个字都带点翘音……”
他话未说完，何铮已悚然变色，隔着屏风与殷策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发音生硬，说话捋不直舌头，吐字带翘音……这是北戎人初学中原话时常有的现象。
所以宋平的猜测并非无的放矢，京中果然有人与北戎人私下勾结，意图自毁长城？
何铮心念电转，正要再问，厨子突然瞪圆眼，一双眼珠好似要核突出来，嘴角溢出紫黑血痕。
何铮吃了一惊，快步抢上前，只见那厨子已经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脸色青紫发僵，显然没了气息。
何铮伸指在他鼻端探了探，回头道：“没气了，应该是中毒，像是被人灭口。”
殷策将慕清晏的手塞回被里，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吻，这才起身转出外间，撩衣半蹲下身，摁了摁厨子胸口和脉息：“见血封喉，真是好厉害的毒药……看来幕后之人确实很怕他说出什么。”
何铮窥探着四境统帅过分平静的脸色，隐隐有些不安：他追随殷策多年，太了解清远侯的脾性，他对敌时有多杀伐决断，骨子里就有多仁义多情——这实在是个奇迹，因为一个人生命的第一块基石是由最亲近的人打下的，而他对人世间最初的信任和亲近也是身边人给予的。
这两点，殷策都不具备。
他母亲早亡，父亲严苛的几乎不近人情，如履薄冰的少年时代一半是在黄沙瀚海中度过，另一半则消磨在刀光剑影的深宫中。
他未曾受到人间善待，先饱尝杀机重重的猜疑和忌惮，一盆又一盆冷水泼下，任是再温热的心肠也该冷透了。即便自此离经叛道，成了个“宁负天下人”的枭雄也在情理之中，如何能在承受一切之后，依旧守住本心不变？
反正何铮扪心自问，是万万办不到的。
但殷策偏偏做到了。
也许是因为清远侯天性仁义温厚，也可能是因为他并非一个人，身后是高悬堂上的清远一脉列祖列宗与数万忠义铁骨，千万双眼睛盯着，容不得他行差踏错。
更有甚者，他冥冥中或许已经预感到，所有命运的亏欠和辜负，都将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得到补偿，所以不愠不怒，淡定自若。
直到慕清晏的出现。
在此之前，殷策其实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当他身陷囹圄、受尽酷刑之际，未尝没有“大限将至”的预感，只是殷策封侯清远，承了家族荣光，就得接过先人重担，那一刻，他是真正做好身化烟花，埋骨山河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