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没有。
在那个最绝望、最冰冷的夜晚，一双娇柔白腻的手伸进泥潭，将一只脚已经迈进阎王殿的清远侯捞了出来。
在那晚之前，殷策从没想过生命中会出现这样一个人，弥补了他所有的寂寥和苦难。
在今日之后，殷策也没法想像，如果这个人骤然消失，自己会落入怎样的境地。
感受过温暖的人不愿重归寒冷，就像见过光明的人不愿再沉沦黑暗。
一个道理。
“此事明摆着是京中所为，皇……虽是无辜受累，但能为少帅挡掉一劫，她想必也是心甘情愿的，”何铮留意着殷策神情，小心翼翼劝道，“主上为少帅筹谋周全，少帅唯有保重自身，方不辜负她这番心意。”
殷策用力掐了把眉心，直将鼻梁掐出红痕：“我知道……但此事绝非他一人所为。”
何铮一愣：“什么？”
殷策闭目片刻，复又睁开眼，目光亮的吓人：“宋平前脚收到字条，此人后脚就接到动手的密令，你不觉得时机太过凑巧了吗？”
何铮将这话放在脑中回味片刻，越想越冷汗涔涔：“少帅的意思是……除了此人，西北军中还有旁的内应？”
然而殷策摇了摇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可能性不超过三成。”
何铮这回是真糊涂了：“您何出此言？”
“西北军上下就算不是铁板一块，也没那么容易撬出裂痕，”殷策低垂眉目，无甚情绪起伏地说道，“朝廷但凡有本事安插进第二个内应，也早对本帅下手了，焉能拖到现在？”
何铮恍然，仔细想想，终于隐隐回过味来：“能将时机拿捏得这么精准，说明此人就在左近，但他又不是西北军的人……”
他猛地抬起头，和殷策交换过一个且惊且疑的眼神：“此人……莫非藏身于议和使团中！”
这是最合理的猜测，还是那句话，如果朝廷有这么大本事，往铁板一块的西北大营安插钉子，也不必隐忍多年才勉强收买一个厨子——甚至于，此人都不敢完全背叛，擅自将下入肉汤的药量减了一半，这才叫景昭女皇险伶伶的捡回一条命来。
饶是如此，慕清晏的境况也称不上好，高烧好似耗干了身体里的水分，嘴唇上绽开染血的裂痕，急促的呼吸越来越艰难，胸口仿佛堵着什么，叫她喘不上气，也说不出话。
她在生死一线间拼命挣扎，喘息时呕出无数秽物。守在她身边的人却不嫌脏污，亲手收拾了，又拧出热手巾替她擦拭面颊和脖颈。
“撑下去，”那人伏在她耳畔低声道，“就算把牙咬碎了，你也得给我撑下去！”
慕清晏在神志不清中依稀认出这个声音，又是松了口气，又是升起一腔莫名的委屈。她挣扎半晌，终于将一只冰凉的手探出被外，胡乱摸索了一阵，旋即被另一只冷如冰块的手牢牢攥住。
“我曾无数次目睹最亲近的人在眼前离去，”殷策攥着她的手，平静地说道，“我的母亲、父亲、视若手足的袍泽……还有先帝。”
“我一度以为，自己会走到无以为继之地，以身殉了大胤山河……直到你的出现，才让我觉得上苍毕竟是宽仁的，收走一切后又给了最珍贵的补偿。”
“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了……我真不知一生到头，还能期盼点什么。”
慕清晏听到他的表露，却无法给出任何回应，光是咬死一口气，吊着那线岌岌可危的生机已经让她精疲力尽，实在做不出任何微小的举动。
但殷策低哑的说话声好似黄钟大吕，破开蒙蔽在五官六感上的迷雾，将每个字都重重敲打在心脏博起处。
“我不能倒在这儿，”慕清晏咬着牙想，“我死了就死了，大不了重来一回，可他怎么办？”
“我活着，就是西北军的一块正统招牌，再不济也能替他扛下来自京中的明枪暗箭，但我要死在这儿，且不说这个弑君之罪谁来背，朝廷若用‘大义’二字拿捏他，难道叫他再自投罗网一回？”
“真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谁来捞他？谁又会真心替他打算？”
慕清晏这辈子没这么挣扎过，几乎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紧咬一处的牙关挣开一条缝。苦涩的汤药旋即从齿缝中涌入，她猝不及防，狠狠呛了口，不自觉地咳嗽起来。
殷策用手巾接在她嘴边，一只手摁住她后心，轻柔而富有节奏感地拍抚着。没等慕清晏喘匀气，帐帘忽然被人掀开，冷风倒灌进来，叫人狠狠打了个哆嗦，那冒失的小将士却没意识到，冲着屏风单膝跪倒：“少帅，北戎人离咱们大营已经不足十里了！”
殷策闭了闭眼，一字一顿道：“放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