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策沉默许久,忽然平举双臂,对他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丁裕微露愕然。
殷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转身走出厢房。
或许是丁裕的说辞打动了四境统帅,也可能是“传国玉玺”这份投名状分量十足,总之那日之后,殷策没再为难过丁裕,甚至允许他在图兰城内自由行动。
这固然是清远侯消除了戒心,不过更可能的原因是,和刚传来的消息相比,丁裕这档破事实在不值一提。
——三日前,辽东统帅谢如柏骤然离世,时年四十五岁,朝廷哀恸不已,派专使发出祭文,又令京中罢朝三日,家家户户披麻戴孝,以示哀悼。
自太宗朝以来,谢家与殷家就是大胤军方的两大支柱,虽说皇权和军权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塑料姐妹花,历代帝王却都倾向亲近谢家、压制殷家,这固然是因为谢家人懂得长袖善舞,通过与京中世家联姻的方式巩固地位,但也隐隐昭示出,无论在军方的威望还是影响力,清远一脉都稳压谢家一头,因此朝廷才会选择抑强扶弱的制衡之策。
不过不管怎么说,能与清远侯一较高下,可见若倒退三十年,谢如柏确实是位不折不扣的少年英雄。殷策依稀记得,当年北伐之际,自己还在老侯爷帐下听命,曾与谢如柏见过一面,那一掠间的风采,着实令人心折。
可惜再怎样经天纬地的人物也禁不住光阴磋磨,黄尘遍染,催老英雄,任谁也难逃此劫。
徒叹奈何!
谢如柏骤然过身令人震惊,由此引发的余波却绝非一纸祭文压得住,尤其是为了拉拢谢家……以及谢家背后的辽东军,太后不惜血本,将叶氏唯一的嫡女许嫁辽东,就是存了说服辽东军出兵压制北境的念头。
谁知谢如柏风光一世,临了却仓促退场,倒叫太后手中底牌成了不上不下的弃子,想必消息传回京中,颐宁宫又得摔碎好些金贵茶具。
殷策对谢如柏并无多少香火情,但谢如柏是将才,镇守辽东这些年替他省了不少心,如今猝然离世,辽东军权会交到何人手中,北境驻防该如何调整,还有京中会做何反应,都需一一梳理明白。
“一直以来,朝廷都选择扶持谢家而制衡侯爷,如今谢将军辞世,几个儿子虽不乏精通兵事之人,却远远无法与乃父相比,更不用想压制侯爷。”
让殷策没想到的是,前来送信的并非寻常亲兵,而是他在荆紫关县衙有过一面之缘的景徵。当初暂驻县衙,这位景县丞就曾对殷策示好,俨然将清远侯当成蛰伏民间的“潜龙”,及至碰了软钉子,这位竟还不放弃,一路追到图兰城。
虽说没有自立门户的打算,这份恒心和毅力还是叫殷策好生佩服,继而生出一点不期然的隐忧:他一门心思跟着自己也就罢了,观其言谈行事,似乎对当今朝廷颇多不满,甚至迁怒到“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女皇身上。
殷策是过来人,知道慕清晏为了这破烂江山呕了多少心血,可景徵对此一无所知。放任这么个人留下,来日是否会对慕清晏不利?
他想到此处,看向景徵的眼神隐隐透出审视,后者浑若未觉,兀自侃侃而谈:“如若下官所料没错,从此刻起,朝廷大约会想方设法与侯爷修复关系。”
殷策回过神,沉吟着说道:“我与朝廷早就势成水火,颐宁宫又是姜桂之性,未必乐意低头。”
景徵胸有成竹:“颐宁宫没有选择。”
殷策微微眯眼。
“侯爷统领四境多年,军中威望无以复加,原先还有谢如柏制衡一二,可谢将军过身后,四境军中再无人可与侯爷争锋,而朝廷钳制您的也只剩空有其名的‘大义’二字,”景徵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天下人的唾沫确实可以淹死人,不过幸好,侯爷也不是没有杀手锏。”
殷策忽然沉下脸色:“够了!”
景徵却不肯住口:“侯爷坐拥北境,十万铁骑唯您马首是瞻,如今又将西域商道握入手中——财、兵二者皆备,所欠缺者,无非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而这个‘由头’,就在您身边……”
殷策厉声道:“住口!”
任谁都听得出清远侯动了真怒,那一声厉喝隐隐带了杀伐之鸣,景徵应声闭嘴,却是意有不甘。
殷策顿了顿,面无表情道:“别再让本帅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再有一次,我要你的命!”
以景县丞的城府,都不由打了个寒噤,被四境统帅毕露的杀意激得浑身发冷,后脊汗毛炸成一排小树林。
他到了嘴边的话不期然没了音,眼睁睁看着殷策转过身,大步离去。
殷策知道景徵想说什么,无非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套,他既无心效仿某位曹姓先贤行谋国之举,自然不必听完。不过谢如柏离世之事干系重大,确实应该与慕清晏商量,这么想着,他便穿过中庭,来到慕清晏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