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只想看看高居御座的女子是何神圣,后来觉得与她谈话得趣、意气相投,便起了结交之心,”丁裕坦然道,“殷侯不必紧张,我对你家主上没恶意……”
大约是觉得这么说不够确切,他顿了片刻,补充道:“当然,也没那种‘好意’,所以你不用防贼似的防着我。”
殷策:“……”
虽说他对慕清晏的心思,长眼睛的都看得出,但是敢堂而皇之的宣之于口,也就眼前这滚刀肉似的货干的出来。
殷策愿意越过君臣间的那条“线”,就是将慕清晏当作未过门的妻子看待,不至于在这种事上遮遮掩掩,闻言道:“若非听了你方才的话,你以为本帅能容你继续留在主上身边?只是本帅不明白,那奔云不过是小小侍从,哪来通天的手眼与北戎勾结,又是从何得知你的身世?”
丁裕心知肚明,前头都是铺垫,这一句才是关键。
或许是亏心事干多了,自太宗朝以来,宗室血脉日渐凋敝,先帝膝下更是只有一个帝姬活到成年,否则九五帝冕也不至于落到慕清晏一介女儿家头上。
可若这世间还有旁的慕氏血脉呢?
哪怕此人身份尚未经过朝廷公验,哪怕他并非纯粹的中原血统,祖母一脉出自外族,可单凭他姓慕,凭他是个须眉男儿,就足够对慕清晏造成威胁。
殷策不能冒这个险。
“奔云是个聪明人,不会轻易吐露保命底牌,你想撬开他的嘴怕是不容易,”丁裕说,“不过,他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对他的心思,我大约也能摸到几分——此事看似是北戎作乱,较真追究起来,根子还是出在……”
他话音一顿,抬手指了指头顶,殷策恍然:“京中。”
“当年太宗皇帝与宸妃这桩公案,内情如何,后人难以探究,但京中有的是世代簪缨之家,传承百年、树大根深,知晓一二内情也无甚稀奇,”丁裕神色淡漠,提起“宸妃”仿佛只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实不相瞒,早在诸位赶到图兰城的一个月前,便有京中密使入城造访。”
殷策这回是真惊了:“京中密使?谁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打的是颐宁宫的招牌,但我觉得不像,”丁裕下意识捻动了下手指,似是酒瘾发作,转念想起这里是厢房,生死尚且操于人手,哪来的酒肉待遇?只得作罢,“不过,此人能一口道出我与太宗皇帝的渊源,可见对宗亲谱系十分了解,就算不是宫中人,也是出身世家。”
殷策:“他跟你说了什么?”
丁裕轻哂:“殷侯想不到吗?”
殷策眼神微沉,下意识捏住藏在袖中的短刀刀柄。
丁裕手握西域商道,不夸张地说,天下之财至少有一半从他手心里过。一边是富可敌国,一边是世家支持,这两样凑一块,真能倾倒了这社稷也说不定。
“不用紧张,我对那方御座没什么兴趣,”似乎看穿了殷策的念头,丁裕笑了笑,从腰间解下一方小布包,隔空丢给殷策,“这是我用西域商道一成红利换来的,烦请殷侯替我转交你家主上,她大约用得到。”
那布形状方正,触手坚实有分量,殷策稳稳接住,心中已然有所猜测。打开一看,果然是那方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也是个神物,说它稀罕,不过是一方小小玉石,充其量玉料珍贵了些,年代久远了些,除此之外,不能充饥也不能御寒,于乱世中的草根百姓没半点用途。
可就是这么个玉疙瘩,被历代视作天命所归,哪怕是雄才伟略的太宗皇帝,亦将玉玺缺失当作毕生憾恨,仿佛没了这方小小玉石,再升平的盛世也失了点睛华彩。
然而丁裕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抛出玉玺,仿佛所有人抢破头的“天命”只是硌脚的石子……就算是做戏,也相当舍得下血本了。
“为什么?”殷策不解地看着他,“若你真是太宗血脉,按谱系来说也算正统……就没动过拨乱反正的念头?”
丁裕嗤笑:“若我真动了念头,殷侯可还容得下我?”
殷策:“……”
他思忖片刻,不得不承认丁裕说的对:清远一脉千秋忠义,做不来谋君窃国之事,但也不意味着随便哪个顶着“慕氏”名头的宵小都能得到十万西北铁骑的支持。为社稷万年计也好,为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儿女情也罢,就算所谓的“太宗血脉”是真,殷策也容不得他兴风作浪,即便不斩草除根,也得将人远远送走,以免挡了慕清晏的路。
“我再不济,也不至于跟京中那帮尸位素餐的硕鼠为伍,而殷侯已然选定主君,不会因为慕氏二字就改弦易辙……既如此,我还作个什么劲?”丁裕换了个放松些的坐姿,两条腿吊儿郎当的架在一起,“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热杯小酒大醉一场,岂不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