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他都明白了,认字认了大半年,他终于弄懂了雅头留给他的信上的每一句话。那些散落的信纸现在就在枕头边放着,被夹带着湿气的微风吹得簌簌发抖。
他现在知道了为什么雅头进宫后,每次相见都如此的不快乐。如果有人威逼利用,让他残害自己朝夕相处的伙伴,往不相熟的宫女太监碗中放毒药,然后悄无声息地将人扔进枯井里,扔进筒子河里,埋进破屋子里,那么他也会良心不安,恨不得早些解脱吧。
这一个雨夜,他把那些原本陌生的字看了许多许多遍,直到每一笔每一画都印入脑海,眼泪把页角打湿,他才累极了睡去。
魏珠梦见了雅头。
这是他入宫后第一次梦见雅头,他就站在这间小小的围房里,脖颈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那张脸也是惨白的,甚至有点发绿,像放久了的玉米饽饽上长出绿色的霉菌。
他在梦里“哇”得一声哭了,抱住那个虚无缥缈的幻象,问得很直白:“哥哥,您去哪儿了,您是死了吗?”
雅头不说话,只是凄惨地一笑,然后伸手朝某个方向一指。
紧接着雷声轰鸣,雅头一股脑儿从床沿上坐起,房中除了他,空无一人。
哥哥给他托梦,是有什么意思吗?魏珠睡不着,干脆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和腮边的鼻涕,仔细回想雅头所指的方向,好像是——西北角。
西北角。他朝半开的窗户外望,能借着廊下灯火和不时的闪电看见远处景山的轮廓。他知道景山下有前明直房,还有辛者库仆役的他坦,哥哥就在那里吗?还是说,那些信上白纸黑字写下的恶行,都在那里终结了吗?
魏珠迷茫地在窗前窗前站了许久,然后发现有个人没打伞,顺着廊庑从甬道上匆匆走过,径直转进了毓庆宫。
那个瘦高的身影他很熟悉,是张三。
夜这么深,又下了这么大的雨,张谙达这是要上哪去?是宫中出了什么大事,必须半夜将太子爷叫起来吗?
魏珠想到前几日那个从马车上抬下来,满身血污的皇太子,不由瑟缩了一下。
他要把哥哥的信交给那个为人公正清洁的太子爷吗?如果让雅头消失于世的人就是东宫,他这么做,哥哥能理解吗?
魏珠又拼命摇了摇头。
可是逼迫哥哥杀人的是延禧宫的惠娘娘,信上也说了,惠娘娘的眼线如今已经遍布六宫,他这么贸贸然地把这么重要的物证交出去,可能连他自己的安危都难以保全。
想到这儿,他将那些信纸一把拿起来,叠成豆腐干大的小块。先找了个木匣子装起来,想了想,不妥当,又塞进床褥下面,不行,还是有被发现的可能。
在小小的斗室里翻了四五遍,都没有合适的藏匿之处,最后他决定把信纸塞进袖筒最深处,又披了张油纸推门而出——他要趁着这个雨夜,随身携上那几张滚烫的信纸,往哥哥梦中所指的西北角看上一看。
暴雨一点儿停歇的意思都没有,夹道上深灰的砖地又湿又滑,被橙黄的火光映照去,显现出深浅不一的水潭。皂靴只有一双,还是太子爷好心相赠,他不敢弄湿,小心翼翼地低着头踮起脚,捡水少处行走,眼前却突然撞进来一双与他脚上相同的皂靴,还有深蓝的太监服,站在一圈廊灯下面。
“张谙达。”魏珠一抬头,心就砰砰直跳,怎么就忘了刚刚分明看见这位活阎王走进毓庆宫,这会正撞上他出来。
张三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这是叫他不要说话的意思。他懵懵地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便被张三一把抓住后腰,拉入了廊灯旁的阴影里。
他不明所以地扭头看张三,却见张三朝他方才走过的甬道努了努嘴——有一个辛者库仆役打扮的老太监,没提灯,佝偻着腰从西北角上过来,离廊灯得近了,能看见他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直,但还是努力地扶着宫墙,往延禧宫方向而去。
“他是谁?”老太监走得远了,魏珠一脸茫然地问张三。
“他叫张鸿绪,”张三压低嗓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在你入詹事府之前,他是乾清宫的御前传话大太监,只比梁九功梁谙达低上一等,后来他同延禧宫管事宫女小秋对食,还妄议万岁爷,被拉到慎刑司受审,小秋没挺过去,张鸿绪到底从前得势,不好动大刑,就被送到辛者库做苦力了。”
“他们招出来什么了吗?”魏珠害怕牵出他哥哥雅头,感到袖筒里的信更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