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他是草。”祂说,依然是没什么起伏的声线。
草?
荆苔震惊地愣在当场,他想师尊也许是神树的化身、也许也是当年神战里的遗存物,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师尊会是……
一株草。
甘蕲道:“什么草?”
祂又不说话了,半晌,好像知道荆苔想了什么,道:“你们管那个叫作‘神战’么?”
“难道不是吗?”荆苔反问。
祂像老者面对着牙牙学语的婴儿那般耐心而温和道:“其实那只是天地开辟必经之路,从来没有过什么神战,更别说什么阴阳之神,你们凡间生灵啊,总是要把简单的事情说得无比复杂,要给正常的演化戴上一顶高帽子。”
荆苔:“……”
说话也忒不好听了,妖族守着那传说千年万年,小心他们过来和您干架。
甘蕲:“如果没有神战,怎么会有那些水和火呢?”
“初始,天地矇昧,浑浊之气与清朗之气混杂一团,至热者为火,至寒者为水,水与火原本就是最初始的东西,在水和火的碰撞下有了大地、有了土地,于是才有了生灵。”祂停顿了一下,道,“你们以为至热至寒都是由神驱使而动的,认为那是阴阳神的搏斗和战争,其实不然,他们从始至终都只是无知无觉、自发而动的,与天地同生共死的事物,说不上生,自然也不会死去。”
“最先生出神识的……是一株草和一块石头。”祂说。
荆苔猛地反应过来,眼前出现了一株沉甸甸的、碧绿的、小腿高的草植,呼吸急促道:“是……蓂草!”
他抓住甘蕲的手:“是蓂草,是传说中有十六枚荚叶的神草……蓂!”
“那石头是……辛?”甘蕲也反应过来,仰头对祂道,“那您是什么?”
“我是珠树,我是业露,也是经香。”神树灵说,“但我不是神,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神。”
是了——荆苔一阵恍惚,经香真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经香真人当然可以说这样的话,因为他自己就是第一个有神智的生灵,他不认为自己是神,那么世间自然不存在神,那自然“辛”也不是神。
大殿中心的枝蔓上长出一颗圆圆的小珍珠,而后,那珍珠骤然膨胀,长到人高。
“那里是草灵对世间有知有觉的第一眼。”树灵说,指引他们去看。
六尾小鱼从枝干里游到宝珠里,互相咬着尾巴,结成一个圆圈。
它们不知疲惫地循环游动,宝珠里影影绰绰的轮廓一来二去,如一面镜子,照出了历史之前的场景。
黑夜与寒冷,还不会说话的人刚刚学会走路,群兽撕咬,暗夜时依偎着互相取暖,风让血液干涸,食腐的黑色大鸟在半空盘旋,追溯每一块死于别物獠牙的尸体,呼喝的风和湿润的大地。
草灵只是看着,看着,用灵感凑成的眼睛记录这一切。
直到某一日,天降巨石,带来第一场大火。
这一段往事被记载在部落的占卜龟壳上,竟阴差阳错地躲过了天地颠覆,留存至今。
或许是蓂蓂之中命运的指引,那巨石降世的地方,恰好就有一株长满草荚的小草。
万千年来那小草从未消失过,每一年在冬雪里沉睡,又在春日里复生,任何路过的生灵都未曾发觉过,那一株平平无奇的小草到底预示着什么。
“食草的野兽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吃它,也许是因趋利避害的本能。”树灵道,“就这样,最初的两抹神识凑在了一块,不是你们认为的众生之长——人——而是一株草、一块石头。”
后来,人从这场天降大石里学会了生火,把这里视为圣地。
与此类似,越来愈多的植株围着这里生长,无论寒暑,这里都是郁郁葱葱,不计其数的野兽迈过万水千山集聚于此,也把此地视为圣地。
“天地生灵为妖,第一批汇聚在这里的人、植株、野兽生出了天地间的第一批神识。”树灵说,“当时的阴阳之气还没有完全稳定,时时面临着波动和灾难,生出神识并不意味着能够躲过灾祸和死亡,所以那些挣扎的生生死死由此而始。”
“什么灾难?”
树灵道:“大火和洪水交替不止,却没有在波动中趋于安稳,草灵睁开眼睛,发觉它身侧的石头一边享受着众生的顶礼膜拜,一边将自己的神识剥离,正在干预阴阳之气的搏斗。”
宝珠之中,电闪雷鸣,大地倾倒,宛如末世,世界好像要在这样不止歇的震动中化作齑粉,星辰在暗色天穹上胡乱癫狂地滑动。
一批幸存的野兽植株——即后来的第一批妖族——目睹一抹神识从巨石身上飞出,加入乾坤的颠倒中,如同时间倒退,埋藏在地底龟壳上记载的异象反向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