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阴,你呢?你要予他什么?”
祝阴笑了,眸子像一泓秋水,泛着滟滟金波。
“全部。祝某愿予师兄自己的全部。”
着了色,沥粉描金后,神像被供进了殿里,放在祥云神座上。神像行了装脏仪式,开了光,那先前被和在泥的尘土渐有了知觉,它想起它曾是文易情,是天坛山无为观中的弟子,是步上天磴之人,只是他行至七重天时身躯糜溃,散落为尘。
易情有了知觉,但仍觉自己被禁锢于这一尊小小泥像中。他张开眼,只觉身躯暖热,心脏仍在怦怦跳动。他心中疑惑,是举行了装脏仪式的缘故么?所谓装脏,便是为神塑装上脏腑、灌注神识的仪式,往常道观里常用的是客鹊、家雀儿、螣等活物,将其放进神像里,便相当于让神像有了灵性。而如今他感觉自己的身躯与常人无异,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令他震悚不已。莫非观里人是用自己的身躯为他装了脏?
槅扇微敞着,洒落一方阳光。灰尘漂浮着,在光里像跃动的碎金。无为观众人在殿外推推搡搡,似是在争论应由谁先后入殿进香许愿。一个人影走进殿里,在神像前上了三宝香,作了揖,静静地跪在拜殿上。那是左不正,她神色恬静,洁白的脸庞像凝霜新雪。
易情想动,但如今的他只是一尊泥像。他和左不正之间似隔着一面琉璃墙,他与她无法接触。左不正轻声道:
“易情师弟,我对你怀抱千恩万谢之言,至今尚未来得及与你说。若无你施予援手,如今的我应仍深陷于左府泥沼。这一世的我欲助你一臂之力,故而下定决心靠杀地府恶鬼而成神迹。可也因此耗尽其余生世的时运。其余天书世界里的我,一定已成恶鬼了罢。”
易情心中一恸,他想起在五重天意气焕发的七杀星官左不正,想不到为助他们,左不正竟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
左不正抬头,再次恭敬地揖礼,眼中晶光闪烁。
“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若你真能步至神霄,归于神位,拿到天书,求你让我和三儿能生生世世在一起。这一世我为铸神迹,不得不与她相别,但我们是姊妹,哪怕别的世界的我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也希望仍能与她相见。”
她神色虔诚,易情亦心中发颤,他也顾不得她听不听得见,道:“我会实现你的心愿的。在别的天书世界里去寻我罢,我会做你的道标。哪怕你化身厉鬼,我也会为你引幽入明。”
他不知左不正有没有听到这番话,但左不正的神情慢慢地变了,像有光落进了眼里。她在神像前叩首,旋即慢慢走出了殿外。
无为观的其余人一个个进来和他的神像说体己话儿,顺带向他祈愿。微言道人磕头,嘿嘿笑道:“你若做了仙官,往后便给咱们观里顿顿安排大鱼大肉,让咱们得饱衣足食,再不必度荒年!”笑了一阵,却又沉下眉眼来,小声嘟囔道,“下辈子,别再随着咱们一块儿挨饿受冻了。若你能做到的话,便让此世再无饥馑凶年罢。”
天穿道长进来时,对泥像道:“你天磴走到愈后面,便愈是要保重身子。还有,‘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你的道途注定充满祸患艰险。”
她正襟危坐,似霜雪不欺的青松,“我望你能不惮险阻,走到天磴的尽头。”
随后进殿来的是三足乌与玉兔,它们在拜垫上紧贴着,开口道:“易情,咱们想托你一件事,这件事许久以前咱们便向你央求过。日与月天各一方,但我俩想长长久久相伴,哪怕前路荆棘载途,我们也无所畏惧。烦你在天书中略施笔墨,咱俩永世铭恩。”
玉兔微笑:“希望你能写就一个完完满满的天书世界。”
迷阵子进来了,献了香,对神像道:“师兄,我只愿这观里的大家能团团圆圆,一个也别少,如此吃年夜饭方才有味道。我不愿再过孤仃仃一人的日子了,望你圆愿。”
易情透过石像看着他们,呼吸颤抖。他隐隐察觉到了这是他不可能得见的景象,他在天磴上已费千年,无为观众人早已辞世。与他同行的祝阴也丧命于恶鬼之口。
他本该孤独一人,又为何得以与逝者相见?
还是他的命理早与这些凡人勾连,哪怕生死也不可将他们永隔?
槅扇吱呀儿一响,最后进来的是祝阴。祝阴在拜垫上叩了叩首,旋即正坐,笑容清朗:
“师兄,祝某对您并无所求。”
祝阴接着道:“祝某又没能陪您同行天磴,实是祝某之过。不过许久以前,祝某便已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您的心中。”
是什么?易情诧异地低头,望向自己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