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阴说,“是火。祝某宝术中的火焰曾沾染于您胸口,而如今它已化作您身躯的一部分,是您的心火。”
易情想起自己在荥州文府,尚为文公子之时,那时小泥巴为反抗文试灯,确是动用了一回宝术,那宝术的明焰曾点燃自己的心口。他凝望着自己的魂心,确在其中发现了一抹跳动的明焰。
“那便是祝某曾留存于世的证据。”祝阴的眼神忽而变得温柔,“哪怕剩下的路途黯淡无光,这簇火焰也会为您照亮前程。师兄,即便祝某身死,也会为您作炬烛幽,暗室引灯。”
易情拼命摇头,泪水滑出眼眶。他几近崩溃地哭喊道:“我才不要你死!也不要无为观的大伙儿死!其实你们都不在人世了。对不对?我看到的这些都是幻梦,我只是一粒在天磴上被开膛破肚后残存的尘沙!”
祝阴却只是宁静地微笑,日光从他身后映过来,他的身形被勾勒出金边,却显得虚无缥缈。
良久,他道:“祝某还有一样物件留予了您。”
“是甚么?”
“去看看祝某的手罢。那里留着祝某欲对您说的一句话。”他微笑道。
“师兄,如今的你并非尘沙,而是完人了。”
说罢这番话,易情慌忙去看自己的手脚,四体已愈,那曾遭天磴神威碾裂、被恶鸟着实的皮肉完好如初。他分明记得自己献祭了几乎所有的躯体,为何如今又恢复成了这样?
抬头一看,祝阴却已不见人影,木门微晃着,风里飘来榴花的清香。降真香袅袅而起,织成云气。他突地发现自己可以动弹了,于是他爬下神台,走出殿外。
殿外空无一人。他熟识的师长、亲朋尽皆不在。然而他知道他们在何处的。心脏剧烈地鼓动着,易情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他知道他们将躯体献祭给了自己,在许久以前。
回过头去,忽一阵狂风乍起,幻景像瘴雾般被吹散了。青烟、庙宇、无为观、郁郁青青的天坛山如破碎的泡沫,融化在他身后。易情从天磴上艰难起身,食髑髅恶鸟从他身上惊散。眼前阴云暗沉,天色昏暝,他正身处于七重天。
他伸手去摸褡裢,没在里面摸到无为观众人的魂心,只摸到了一把碎沙。
魂心代替他承受了神威,如今的他还能呼吸,全赖无为观人为他献祭的躯体。可他何德何能,值得这群与他并无亲缘的凡人为他付出呢?他曾是作恶多端的文公子,是未能挽救他们性命的无能的司命,他是人里的赝品,身心皆残缺不全,可为何铸成神迹的应是他?若是小泥巴仍存世,若是祝阴未被恶鬼吞噬,定能做得比他更好。
易情久久失声。这时,他望向自己一直抱在怀中的祝阴的断手,从六重天起,他便一直失魂落魄地护着这只手。那手本是天书画作,此时变回原形,化作几张天书碎屑,瘫落于他怀中。
易情拾起一枚碎屑,却见上面写着蚊蝇似的细字,应是祝阴写的:
“文易情可铸神迹。”
再拿起一枚碎片,是同样的字迹:“文易情可铸神迹。”
一张又一张天书纸上写着同样的一句话:“文易情可铸神迹。”“文易情可铸神迹。”小蛇曾用尾巴蘸着墨汁,一次次努力地在天书纸上写下这句话。祝阴一直相信着他,在未成神之前,他已拥有了一名矢志不渝的信者。
易情目光颤抖。他将碎沙与纸片攥进手心里,再度迈开了步伐。
这一回他肩负着观中众人的心愿,再无踟蹰,也再未回头。
第七十六章 穰岁不祈仙
神霄之上,曙烟笼阙,祥光入殿。二神正坐于福城宫中,坐在嵌玉椅上吃茶。一位是头童齿豁、白须飘渺的寿神,另一位则是白领至裔的绯袍老者,正是禄神。下人皆被屏退,他们掩帘说着悄悄话儿。寿神摸着秃脑袋,桀桀冷笑,道:“老朽去探听过大道公口风,说是太上帝近来病势在肓之上,膏之下,药已不效,用不得多久就应崩逝。”
禄神捋须笑道:“他无身为寿神的你护佑,又怎能却病延年!”
寿神摩挲着两掌,慈眉善目地笑道:“此次天筵与其说是升仙宴,倒不如称之为鸿门宴。在这宴席上,咱们便逼那长虫让位,取回咱们应在千百年前就握于手中的权柄。”
“寿兄,你说得轻巧,太上帝岂是那般容易扳倒?他那宝术震天撼地,初登位时便令天兵尽皆畏服。那兵将怎会听令于我等?”
“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为何引得禄兄如此恐惧?”寿神呵呵笑道。忽眯细了两眼,声音阴森可怖:“禄兄以为,凡世里为何会凶灾连年?”
“不是因为福神折了的缘故么?”禄神道,“何况,咱们也在凡间里拿了些福分,权当辛苦酬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