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过两月,定州城已然大变样。先前庆贺大将军凯旋的彩绸灯笼换成了麻衣孝布,千家万户自愿为镇国大将军举哀。
霍俊彦和霍齐朝的灵柩草草下葬,就埋在定州城外的山岗上。
裴翡请了医生给李从玉看病,大夫说他患了失心之症,前尘往事都忘光了。
裴翡皱了皱眉:“那还记得起来吗?”
李从玉自顾自在一旁解连环玩。
大夫叹气:“全要看天意如何。”
襄王世子麾下初到定州城,斥候便传令城外有一队兵马逡巡,打着故时霍家的旗号。裴翡立刻知道是谁,如今在外的镇北军只有一小股,就是燕岐手下那一支。
风传霍晏岐乃敌国细作,把镇国大将军的情报偷偷递给了北昭人,害得霍家一夜之间分崩离析。许多镇北军对他恨之入骨,只有当初跟着燕岐一块攻克城池,打到敌国的那一批镇北军不相信,仍旧追随他。
裴翡不以为意,定州城城墙高厚,那小子纵是天生奇才,也难打进来。
他这是头一次跟燕岐交锋,很快就打了自己脸。半夜定州城突然着了大火,慌乱中被人夺了城门,有人将四面城门大大敞开,外面的镇北军一拥而入。
裴翡连忙率军对敌,命人严密看顾好李从玉。两军在定州城中对垒,镇北军皆着缟素,燕岐一身素袍骑在战马上,面容苍白眼眶猩红,墨黑发丝在烈烈风中飘动。
“把从玉还给我。”
裴翡大笑,拿话讥他:“算算身份,可是该叫你一声北昭皇子?你我两国血仇,你害了从玉舅舅,哪里来的道理向我讨他?”
燕岐沉声道:“把他还给我。”
裴翡眉目一凛:“镇北叛军!定州并非无主之地,你敢放肆,不如上前来试试几条命!”
火光里,他身前身后弓弩齐张,冷锐锋芒直逼对面。镇北军丝毫不让,纷纷亮出剑戟刀枪,形成一道刀剑丛林。
裴翡身后响起个细弱的少年声:“让开。”
裴翡讶然:“陛下,你怎么……”
李从玉拨开军士,萧瑟夜风里,身子显得清瘦,仿佛能被风吹走。
燕岐双眸一亮,身下战马焦灼地走了几步:“从玉!”
李从玉盯着他,眼中毫无感情,只是在审视陌生人。燕岐躁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想到那些污他的流言,不禁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
李从玉莫不是听信了他们,以为是他出卖大殷,害死镇国大将军?
“听闻你是北昭太后的儿子?”李从玉嗓音清冷。
燕岐颤抖地闭上眼:“是。我并不知道……”
他从小没见过母亲,霍俊彦与他谈论父亲的事,也对她的身份闭口不说。
议和那日,北昭人暗地里设下埋伏对付霍家,他迅速应变收拾麾下前去救人,却已找不到大将军的影子。他追着一队北昭人,活捉了他们的首领,想盘问大将军和李从玉的下落,那首领摘下面纱,却是个女人。
那个女人,正是北昭的太后,也是他的母亲。丽姬年轻时恋慕父亲燕听澜,用尽方法与他纠缠,生下一个孩子。
这桩婚事本就是强扭的瓜,两人相伴多年,燕听澜依旧不冷不热,丽姬逐渐失去耐心,抛下丈夫儿子远走他乡,凭美色坐上了太后。
李从玉道:“既然你是北昭人,到定州来做什么?”
燕岐不解,看着他道:“从玉,你我非要如此说话?”
他又何时成了北昭人?
李从玉冷冷笑了笑:“那我该跟一个陌生人,如何说话?”
他在陌生人三字上,重重地咬过。
燕岐震在原地:“从玉?”
裴翡笑道:“你听见了,他根本不认识你。”
燕岐握紧了马缰,骨节泛出青筋。
“你是有意与我说这些话伤人吗?”他仍是不信。
李从玉垂下眸,觉得极可笑。
“你以为你是谁?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值得我有意伤你。”
燕岐盯着他,眼目一沉:“你不该是这样的。”
他自以为,全天下误会他,李从玉也不会。
李从玉别过眼睛:“你走吧。我不想再废话。”
镇北军没有动,暗夜里宛如围城一般。燕岐这般气势汹汹地来,裴翡猜他不会善罢甘休,哪里就这么轻易走了。
不过,倒是有一点很奇怪。传闻燕岐通敌,他现在疑罪未定,如此深仇大恨,李从玉不叫人抓他,竟这般轻飘飘地放走了,不似人之常情。难道失心疯这般厉害?
燕岐久久望着李从玉,双眸从不甘变得浑浊,就像盘踞着暴风。
“既然叫我走,”他低沉地吐字,克制着嗓音里的沙哑,“望从玉不要后悔。”
他带着大军迅速退去,潮水般的人流里,仍往后频频顾望少年天子单薄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