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诵读声中,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壁龛里,望着殉人白森森的骨架,我忽然打个寒噤:子车三良被迫为秦穆公从死,而他们家族的后裔,又在这里让别人为他殉死……
殉人
晚上回到驻地,我实在睡不着,浓重的不安感如铅灰色乌云般压在我的心头,促使我寻找秦人历史与殉人传统的相关资料。
周人重礼乐,反对以人为殉,遵循周礼的孔子甚至疾呼“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连象征着人殉制度的人俑都要反对。
秦作为周的诸侯,为什么敢如此……如此明目张胆地,违背周人传统?
我爬起来翻《史记·秦本纪》:“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脩。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子大业。”
颛顼即帝高阳,北方黑帝,他的后裔女修吞玄鸟蛋生了秦人的祖先大业。
大业与少典氏的女华生下大费,大费辅佐大禹治水有功,又帮舜帝驯服鸟兽,被赐姓赢氏。
大费的后代蜚廉、恶来是商纣的臣子,周武王伐纣后,杀恶来。
几代后,造父因为善于御车而被周穆王赏识,助穆王平定徐偃王之乱。
非子为周孝王在汧渭之间养马,周孝王以秦邑分封,号曰秦赢。
周宣王时,以秦仲为大夫,至此秦人正式成为周的贵族;秦仲被西戎袭杀,周宣王命秦仲长子庄公伐西戎,封秦仲为西垂大夫,时代守御周的西境。
周幽王偏爱褒姒,申侯联合犬戎伐周,将周幽王杀死在骊山下。
周平王仓促东迁洛邑,秦襄公派兵护送平王,被平王封为诸侯,将岐山以西的土地赐予秦襄公。
秦人早期的历史几乎全在征伐中展开,它并非一开始就是周的附庸,这个古老族群有着和周人同样久远的历史。
我心惊肉跳地意识到,玄鸟殒卵的传说,与商人“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起源传说几乎一模一样!
考虑到秦文化在周孝王以前表现出的种种商文化因素——从最容易改变的器用,到最不容易改变的葬俗——秦和殷商的关系,比我最初预想的要密切得多,而殷人毫无疑问是一个热衷人祭人殉的民族。
我似乎找到了秦人殉人的根由,但,真的仅仅如此吗?
我回想起秦公一号大墓二层台上数以百计的殉箱和殉匣,子车墓壁龛里黑洞洞望向虚空的眼睛……到处出现的蟠虺纹和挥之不去的幻觉……
三国大爷送葬歌里夹杂狂乱的呓语……二哥哑声问,秦始皇为什么叫祖龙……
一阵阵心悸。
直到胡乱睡着,这些问题仍然在我脑中不断回响,敲打着我的神经。
第二天早上,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发白、眼神涣散,神情竟有点像之前的二哥。
这座墓葬带给我的困扰越来越重,我害怕自己即将步上二哥后尘。
清理人骨的间隙,我仰头看天,墓外蓝天白云,日光明媚,而我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拉到另外一个世界,即便伸出手,也无法触及彼世鲜活而蓬勃的生命……
到下午,梁老师宣布,他解读出了铜戈上的铭文:
“秦公作子车用。敢美武靈戮畏不廷。”
后面那句话,不是器物铭文上的常用句式,一时之间难以捉摸意思,但这行字莫名给人森然可怖的感觉。
梁老师认为我们目前发掘的这片墓地,正是子车家族的族墓地所在,子车家族成员墓葬被一条环壕包围,与平民墓葬隔开。
这座被盗墓的规格、殉人、随葬品,无不显示着墓主人等级地位极高,应该就是当时这里的统治者。
梁老师、侯哥和师兄激烈地争论铭文后八个字的意思,而我只觉得头疼,借口休息,趁着天还没有黑,我打算去镇上文化活动室,找一找地方志资料。
文化室平日里门可罗雀,不到下午五点就关门,我敲了几分钟,才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大叔来开门。
看在我是考古队成员的份上,他放我进去看书。
我一进门就直奔县志——不是新中国修订版本,而是建国以前的作品,镇文化室有影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