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师兄进度比他快得多,很快清理完壁龛画图,揭去椁盖板,正式开始清理墓室。
从这时起,每天早上一揭开遮风挡雨的塑料布,就有无数颜色恶心的蚰蜒纠缠蠕动,疯狂□□。
我强行催眠自己,这是正常现象。
盗洞正好打在棺室和头箱之间,椁盖板一去,立刻看到头箱中除了填土就是横七竖八的啤酒瓶,椁室内一片狼藉,墓主腰部以上骨骼散乱,价值较高的文物已经被抢掠一空。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面对此种惨状,我仍是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文物丢了,墓葬结构还在,我边诅咒盗墓贼,边清理头箱中的填土,忽然手铲碰到什么,“当”的一声,余音袅袅。
我大喜:“还有铜器啊!”
头箱最角落里,由于木构椁室坍塌,有一件铜器被压在下面,侥幸逃脱盗墓贼的黑手。
然而当这件青铜器露出真容,我的喜悦瞬间被恐惧代替——这是一件青铜镦,整体呈西瓜形,器表铸满密密麻麻的蟠虺纹。
又是蟠虺纹!
没来由的恐惧不是停止工作的理由,我强忍着不适,清理完头箱,暂时没有提取器物,转而去帮师兄清理主棺。
这座墓主棺与我们以往所见都不同,两重木棺内,还有一层类似漆皮但更薄更脆弱的物质,这层物质明显颜色绚丽,似下葬时绘有瑰丽奇异的纹路。
这层物质之下才是人骨,人骨之下则铺着一层朱砂,时隔两千多年,朱砂鲜明依旧。
人骨上半身已被扰乱,但还是看得出,墓主不像殉人那样双腿蜷曲得厉害。
我测量了一下墓主股骨长度,乘以四,就可以大致推测墓主生前身高。
他身高接近一米九,而这具木棺,长度不到一米七。他微微曲腿,就像一个高大的人,被硬塞进局促的棺木中。
他的小臂交叉在下腹部,手中抱着一枚玉璧。至此我已经恐惧到麻木了——玉璧上雕刻的,还是蟠虺纹。
清理人骨是个细致活儿,这具人骨大部分已经成酥粉状,变得相当脆弱,金属质地的手铲很容易破坏迹象,我将竹筷一段削成扁平的片状,一点一点往下剔泥土。
师兄剔腰部那一段,我跪坐在脚端,身后是两具殉人,面前则是墓主微蜷的双腿。
盛夏的午后,墓室里闷热潮湿,就算放着相声,人还是昏昏欲睡,负责往墓外运土的工人已经在打盹了。
我眼睛一花,只见墓主胫骨与腓骨之间,一段黑色节肢无风自动,宛如昂首寻找猎物的眼镜王蛇!
我登时出了一身汗,再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锈红色骨骼支棱在那里,还等着我清理。
是幻觉?
师兄那里突然有了发现,喊我过去看:“嘿,有字!你看是不是有字?”
我精神一振,凑过去一看,师兄在墓主右腰部位发现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戈,胡部隐约有文字。
发现文字着实让人兴奋。文字一共两列,右边一列字迹清晰工整,我缓缓读出来:“秦公作,子车用。”
左边一列字迹已被铜锈侵蚀,再加上字形复杂难辨,我古文字基础不太好,完全认不出来。
师兄古文字比我学得好,却也被难住,看了半晌,只认出八个字里的倒数第二个:“不。”
我翻来覆去念着“秦公作子车用”六个字,它的意思很好理解——这把青铜戈,正是秦公让人打造,专门赐给名为子车的将军使用的。
子车,子车,这个名字十分耳熟,我到底在哪里听到过?
没一会儿,梁老师收到我们的消息,匆忙过来,远远就笑:“真出文字了?没骗我?”
我哪敢骗他呀,连忙示意他看铜戈,师兄在旁报告铜戈出土过程。
两列文字,让这件戈研究价值急剧上升,梁老师想了想,让我们拍照记录铜戈位置,先提取器物,他要好好研究左边文字。
我问老师:“哪有记载子车,您有印象吗?”
梁老师用“不好好读书这下傻了吧”的目光看我一眼,没生气,心情很好地说:“子车是秦的贵族,你想想《诗经》,子车三良。”
我恍然大悟:是那个子车啊!
《诗经·秦风》中有一章《黄鸟》,讲述秦穆公死后,以子车氏三名贤臣奄息、仲行、针虎殉葬,秦国痛失良将,秦人哀哭“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若可以赎代他死,百人愿共赴黄泉替他!
两千多年来,子车氏一直存在于诗歌中,三良号称“百夫之特”“百夫之防”“百夫之御”,却从未见于考古发现。
没想到在这里,竟然出土了与子车家族直接相关的实物!
这份惊喜实在来得迅速而又庞大,我跪坐在那里傻笑半晌,师兄已顺手搜出《黄鸟》大声朗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