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一激灵,好像这时才反应过来,环顾四周,露出迷茫之色。
指望不上师兄,我只好自己去阻止二哥捣乱。还没等我行动,一阵苍凉的歌声响起,我骤然僵硬,就像被浇上厚厚的蜡油,固定在那里。
三国大爷的吟唱就在耳边,又显得无比渺远,歌词以四字居多,虽然听不懂,歌声中夹杂的凄厉惨叫和哭号,不安的颤动和冲突,无可名状的嘶吼和呓语,不可捉摸的恐怖和狰狞……争先恐后灌入我脑中。
抬棺者将黑漆木棺放入墓穴,开始填土。
其余村民们随着歌声晃动身体,节奏诡异,动作僵直。
我余光看到师兄也在晃动,刚想提醒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也在无意识地晃动身体。
我……我也在晃动……
左、右、左、右、左……
土块砸在棺盖上,发出砰、砰的声响,就好像……死者在拼命敲打着棺盖……
二哥表情木然,他站在墓边晃动身体,左、右、左、右、左……
他的影子被太阳投进墓穴,填土一锹接一锹,影子连同漆黑的木棺,一起被埋进幽深黑暗的墓室里。
舞蹈
葬礼结束后,我们怎么离开墓地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当天我和师兄都提不起精神,下午刮面时太阳又毒得厉害,于是双双中暑,上吐下泻,被送到镇卫生院打吊针。
倒是二哥精神头很好,他负责的那座被盗墓已经露出椁盖板,他兴奋得都不想下班了。
第二天上工时,侯哥就很迟疑:“小郭你脸色不太好,要不然休息一天,我找人替你?”
二哥坚决不干:“我挖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到椁室,你让我休息?不可能!”
我精神还是没恢复,不过已经能上工,看着二哥眼袋呈现青紫色,占据大半张脸,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坚持工作,不禁十分敬佩,暗自思索之前觉得他懒,是我看人太片面了。
休息时间,我溜去二哥那里看他怎么清理椁盖板。木质的椁盖板早已腐朽,需要小心地分离泥土和木材痕迹,根据痕迹判断木椁的构造方式和盖板的数量、尺寸。
二哥蹲在潮湿的墓里,休息时间也不肯上来,我往下一看:“咦,你这是在干啥?”
二哥正在椁盖板上拉线,密密麻麻,像一只正在织网的大蜘蛛。
为了不碰到线,他几乎把自己悬挂在墓壁上。
二哥冲我一笑,黑脸上就数大眼袋和眼睛里密布的红血丝最显眼:“看见没?椁盖板上有殉狗,我呀,要画狗!”
通常画图,拉一根纵向基线,配合铅锤、三角尺,最多两个小时就可以画完一条殉狗,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拉十厘米网格。
二哥忙碌得不得了,嘴里念念有词,脸上挂着狂热的笑容,时而俯身测量,时而仰面狞笑,时而手舞足蹈……
我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这里距离冲沟太近,我心中不安感越发浓重,赶紧离开,还是回去干我的活。
第二天梁老师要去兰州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学术会议,临走前安排我们好好干活,听侯哥指挥。
又说二哥:“赶紧把你那网格撤了,画图画快些,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
巨大眼袋上方,二哥两丸黑瞳仁养在红血丝里,木然一轮,“哦。”
但他到底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方法,三天后,终于画好那只殉狗,拿给跟着他的民工看。
工人:“这老鼠画得真好,活灵活现的!”
二哥一把撕了图,拔掉网格线,喊师兄去帮他画殉狗。
师兄画图回来,悄悄跟我说:“二哥正拿着斧头砍墓边呢……”
我无言以对,一缕寒气沿着骶骨缓缓爬上脊柱,后背一片湿冷。
伏天暑月,气温高达三十七八度。
考古队的惯例,下雨天休息,不下雨就一直干活。天水这地方干燥少雨,接连半个多月没有一滴雨水,我们都有些顶不住。
吃过晚饭,屋子里闷热难当,大家都跑到院子里泡桐树下乘凉。
青砖地面被暴晒一整日,隔着鞋踩上去还是烫脚,但怎么都比屋子里凉爽些。
我拿着一瓶六神,不要钱地往身上喷,以免被蚊子成群结队地袭击。
侯哥和师兄叫我给他们也喷一点,我们仨浑身驱蚊花露水的味道,熏得自己脑仁疼,瘫在椅子上望天:“下点雨吧,啥时候才下雨啊?”
二哥不用花露水,也没蚊子叮他,侯哥说那是因为二哥皮厚蚊子叮不动,师兄补充,皮厚是因为不洗澡。
要是往常,二哥一定已经跳起来抗议了。但这一次二哥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缓缓站起,动作僵硬地走到院子中间,举起双手,仰面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