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还以为考古队成员需要轮流看守工地,后来才知道,发掘现场那个帐篷就不是为我们准备的。
住帐篷看工地的是村子里一位老大爷,这位老大爷能说全本《三国》,写一手好毛笔字,手书“江山如画”四个大字挂在帐篷里,气势磅礴。
三国大爷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带着他的狗看工地。大爷一天的工资五十,他的狗也有二十五块钱补助。
而我地位比狗高一点,补助三十。
村里人排外,有时候休息,有民工起哄让三国老大爷唱歌,老大爷喝两口二锅头,就会给他们哼唱一种异样的曲调,那调子古朴、神秘,充满不安的颤音和焦躁的冲突,并不好听却有着致命吸引力。
我远远听到过两次,每次都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地迈步上前,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听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我一走到跟前,三国大爷立刻闭嘴,众工人也一哄而散,各自干活。
我探方里的工人是个阿姨,她女儿比我小几岁,刚刚高考结束,在选择学校和专业的过程中,我给阿姨提过一些很有用建议。
大概是这个缘故,阿姨不像别的工人那样冷漠,我问一堆问题时,她也会答上几句。
我的问题没什么目的性,只是为了排遣干活时的枯燥,从镇上哪家火锅最好吃到阿姨的围巾在哪里买。
问最多的是当地有没有什么民间传说或者特殊风俗,这是个人爱好,不过干我们这行的多少都对人类学感兴趣,偶尔问到一点东西,回驻地在饭桌上讲出来,大家都觉得有意思,每天催我继续发问。
有时候我也问他们当地的埋葬习俗,看能不能和秦时葬俗相对照,有所启发。
但可能因为我总想把阿姨说的东西和书本联系起来,阿姨总是讲几句就摇头:“不是那样的。”
具体哪样,她又说不清楚。
这天阿姨忽然跟我说:“明天有出殡,你天天问的那些个问题我说不上,你要不要来看?”
“我可以去看吗?”我连忙应下。
阿姨又嘱咐我,看可以,到时候一定不要说话,一个字都不要说。
当地民俗还是要尊重的,我非常慎重地答应下,当晚就跟大家说了这件事,问谁想跟我一起去。
梁老师忙着搞学术,没空跟我胡闹,侯哥一向挺忌讳这些事,也不愿意去。只有二哥和师兄兴致勃勃,约好第二天凌晨三点出发去观看葬礼。
死者是村支书的父亲,也就是去年对我们破口大骂的那位老大爷,去年他还中气十足,没想到去世得这么快。
穿着孝服、头戴孝布、手拿孝棒的尬笑叔不笑时,我差点认不出他。
葬礼的气氛自然是沉重的,但没有哀乐也没有人哭泣,所有人都沉默着,用眼神沟通。
我们到时,黑漆的棺材已经被钉上,我很好奇他们有没有给死者饭含,如果有,含的是当地特产鸳鸯玉,还是铜钱、硬币等物,还是普通的五谷?
死者以什么姿势下葬,仰身屈肢、仰身直肢,还是俯身葬?
但想到阿姨的嘱咐,也为了不引起村民仇视,给考古队惹来麻烦,我只得狠狠闭嘴,压下好奇心。
村民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系列葬礼前的准备工作:焚香、奠酒、跪拜……
没有人发出声音,就像在演一出默剧。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来,只有灵前油灯撑开一圈昏黄的区域与之对抗。人们的行动静默而迟滞,仿佛……
我打个寒噤……他们好像没有生命的人偶,被蹲伏于黑暗中的未知提拉着引线操控。
困劲儿从寂静中泛上来,我盯着跳动不安的火光,思绪逐渐恍惚,不知过了多久,脚下一绊,我猛然清醒,在凌晨的凉意里惊出一身冷汗!
人们早已离开村子,而我不知不觉已经跟着送葬队伍来到墓地。
四下里仍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走出这么远,一旦清醒,脚下感觉到山路崎岖,立刻踉跄起来。
只有抬棺的人才打火把,其余人都摸黑前行。我完全不知道这是哪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模式,发现二哥走在我前面,师兄走在我后面,这才松口气。
一口气没松完,心又悬起来——借着手电筒的光,我分明看到小路两侧密布盗洞,之前没一头栽进去真是万幸!
第一缕阳光越过山丘时,送葬队伍终于到达事先选好的墓地。借着天光,我这时才看清楚周围环境,竟然就在沟东,难怪那么多盗洞。
地下早已挖好一个长方形墓穴,黑漆棺材就停在墓穴旁,仿佛随时会被洞口吞噬。
二哥走到棺材旁,盯着棺木不知在看些什么,我想喊他别捣乱,又不敢出声,只好戳戳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