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星满咬着牙,从袖中缓缓摸出一把尖利的匕首,刀刃上,镌刻着繁复冗杂的雪国文字。
“这是最后一世,”他以气声喃喃道,“王上,我已失去了掌握雪国术法的能力。五百年中所有的记忆都将在轮回中消散。”
“之后,这世上都不再有撒星满。”
他垂首跪在一旁,握紧刀柄,颤抖,而决绝地开口。
“请您回来,”他说,“请您记得我——”
余音被轰然的巨响打断。
撒星满猛地抬头,目光惊愕地扫过天子的肉身,遂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了身后。
原先的废墟中,本该血肉模糊死于非命的青年,施施然站在浮空的乱石之下,衣衫尽碎,满身血污,一双杏眸却亮得惊人,如北方冬夜的寒星。
季淮偏头打量着他,指尖一动,隔空抽离了撒星满掌心的匕首。
他眯起眼,遥遥望着撒星满,嘴角扯起了一个极冷的笑来。
“玄师,你的话,未免太多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江月年年 二十
◎“可是你杀了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西崇山四周笼罩的水雾凝结着, 阴云遮蔽了长夜,细密的雨丝无声无息地润湿了空中静匿的浮石,裹挟着土壤陈旧而泥泞的气息, 最终落在季淮脸上。
下雨了。
撒星满缓缓站起身, 隔着一整片正仪宫的残骸与季淮对望。阴湿的雨水流淌过他的脸庞,那平凡至极的五官忽然便显出狰狞的模样。那段闪烁着寒芒的匕首高高悬浮于他头顶正上空,是一柄时刻威胁着生命的, 摇摇欲坠的利刃。
上一刻, 它分明还在他的掌中。
撒星满死死抿着双唇,他神色不甘而憎怨地望向季淮。那青年同样报以嫌恶的目光, 只是他眼中除了嫌恶, 竟还带着几分轻飘飘的厌倦。
大雨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肮脏的血水顺着青年高挺的鼻骨滑落。
不知缘何,撒星满突然想起他与季淮十年前的一次相遇。彼时金尊玉贵、不谙世事的小皇子站在花团锦簇的园中,端洁的玉兰花映照着明媚天光, 热热闹闹地盛开在他身后。
年幼的季淮用那双肖似瑶妃的杏眼,温和而纯良地望着他,小鹿般好奇地打量他身后的机关人,迟疑着,突然就抬起手想要触碰。
撒星满伸手打断了他的动作,将那不算精巧的木人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他低头望着季淮, 心知自己该维持住那张谦卑的假面,却在面对他的瞬间,露出一个近乎嘲弄的笑来。
他平静地告诉他:“小殿下,这东西, 并不是谁都能碰的。”
那一年的撒星满, 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他刚恢复了身为雪国巫祝的记忆, 却无法完全控制这具身体与生俱来的幼稚思绪——他好像从那时就有些妒恨季淮。先是恨他年少无忧无虑,受尽宠爱,后来又在摘星阁的那个夜晚,妒他天赋异禀,灵心慧性。
“为什么?”雨势渐大,撒星满隔着重重水幕,心有不甘地望着他,“你如何出来的?”
季淮眨了眨眼,雨水混着血水从睫羽上滚落,他面色有点苍白,望着撒星满头顶的匕首,沉默着,始终没有回答。
“撒星满,杀死天子后,你想如何?”半晌后,季淮突然开口,那话语在顷刻被磅礴的雨声覆盖,令这个问题听着更像是自言自语。
撒星满忽然仰头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口鼻都灌入了雨水,到最后化为接连不断的呛咳和破碎的气声。
笑声渐止,他佝偻着腰,忽然又变得平静:“杀死他?天子求长生,我不过奉命而行。”
撒星满握了握拳,看了眼头顶上空高悬的匕首,隔着重重雨帘,忽然扬声,意有所指:“现在也好,过去也罢,我从不后悔。”
“过去。”季淮眼底划过一抹暗色,陈旧却也鲜活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挣扎而出,北疆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铁蹄踏过冰霜落雪的声音像是一段循环往复的悠长曲调。
他转过身,余光扫过空中寒光凌凌的刀刃和那模糊不清的人影,鞋履碾过潮湿的地面,发出声令人胆寒的轻响。
“季淮。”匕首落下前,撒星满忽然扬声喊住了他,隐隐的,竟似有嘲讽的笑意,“雪山寒铁珍稀,只镀了两柄短剑。除你眼前这个,还有一柄,你可知在谁的手里?”
季淮停下脚步,睫羽轻颤,忽然冷飕飕地笑开了:“与你何干?”
寒光闪过,一剑封喉。在浩大的落雨声中,几乎连肉|体砸落的声音都听不真切。青年紧攥成拳的手隐隐有些颤抖,许久才脱力般松开,金石落地的声响传来,那纹刻着雪国文字的匕首完成使命,终于同他切断了接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