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的碎石纷纷落地,季淮踩着一片废墟朝外走去。九天弦月阵已解,巧夺天工的清河园在此时露出真容,那雕梁玉砌、碧瓦朱甍的座座宫殿簇拥着正中央的正仪宫残骸。
阴云蔽月,四面空寂。季淮蓦然地站定,神色空洞地望着地上沾血的脚印。那时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片刻后,他忽然回头冲回正仪宫大殿。
撒星满的尸首躺在一片污秽的泥泞中,青灰色的道袍被泼天的雨水浸湿,像是一捧腐烂的枯叶。季淮站在那尸首前,强撑着的平静目光与那未曾阖眸双目相对,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俯身从血泊中捞出那柄匕首。
季淮透过那双眼,想起多年前死在他面前的那个小太监。冰冷的剑柄抵着他的掌心,他皱着眉,强忍着胸腔里翻腾而起的恶心不适,艰难地将目光从撒星满的尸体上撕扯开去。
他望向他身旁的空地,瞳孔微缩,忽然沾染了惊愕之色。
——那原该横陈着天子尸首的地方,此时,竟空无一物。
“陛下服下的丹药,叫做同魂。”
“看来,她没有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呢。”
“……她凭此获得了永生。”
“天子求长生,我不过奉命而行。”
大滴大滴的雨水落在地上,混合着血水,溅出细小的水花。紫电忽然划破长夜,骤然将四周照得雪亮。
片刻,季淮在重新降临的夜色里,听到自己慌乱无序的心跳。
如果,撒星满一直在筹谋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如果,那个阴谋只是为了雪国的利益——他们不会放过姜凝。
“同魂”真正的作用不是杀人,更不是长生。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轰然的雷声接踵而至,在那巨大声响的衬托下,似乎连原本哗然的雨声也变得悄无声息。
季淮紧攥着匕首,抬手抹去了眼前的雨水,转身冲入雨幕和夜色之中。
他暂时安置姜凝的宫殿唤做“瑶华”,是瑶妃得宠时在清河园中的居所。正仪宫与瑶华宫离得不远,中途的曲径小道他更是不知走过多少次,可那本该烂熟于心的道路在此时却显得如此漫长而陌生。
季淮奔向瑶华宫的脚步近乎狼狈,那眉心一点血渍早被泼天的大雨洗净,他手足冰冷,在此时才终于惊觉自己与姜凝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竟已全数断绝。
瑶华宫的殿门大开着,在风雨中显出零落飘摇的无力感。
季淮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正向着无间深渊不断地坠落,在踏入瑶华宫的一瞬,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那痛觉何曾熟悉,是他少年时与姜凝一同落入幻境便体验过的感受,是这一世第一次相见时,她亲自落在他手腕上的符咒。
疼痛愈演愈烈,像是逼迫他远离这座宫殿,他的脚步没有半分犹疑,甚至越发急促地朝宫内寝间走去。
瑶华宫的陈设桌椅均已黯淡,大雨使宫殿中那股陈旧的木香越发鲜明。季淮愈往宫内走,周身的气温便愈加寒冷。
他掀开隔断的帐幔,抬眼撞入一双极其熟悉的眸中。
“终于见面了。”
那人坐在空荡荡的床榻边,乌黑的长发以一根款式简单的乌木簪整整齐齐地高束。他身着玄色的道袍,五官清俊,不怒自威。男人的气质沉稳,面容却依旧年轻,只是常年锁眉的习惯,导致眉间有些难以褪去的皱纹。
他在这阴暗寒冷的宫中,似笑非笑地望着季淮。那薄唇勾出一个冷峻的弧度,下半张脸,与眼前的青年有七分相似。
这张脸,赫然便是不久之前死于正仪宫中的義国天子。
他撑着床榻,饶有兴致地望着季淮,在片刻的沉默后笑了:“怎么?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季淮沉了一口气,眼底泛着血红,冷冰冰地望着他:“她在哪儿?”
“呵,你还真是心心念念想着她,”他站起身,动作很慢,像是新生的幼儿在适应一具陌生的躯体,“但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谁?”
“关山悲渡。”季淮全身都在颤抖,他死死盯着他,眸中满是挥之不散的戾气。
“很聪明,”男人慢悠悠地走到季淮面前,他望着他的眼睛,忽然发出一声轻描淡写的闷笑,“你这个眼神,像是想杀了我。”
“可是你杀了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季淮冷冰冰地注视着他,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关山悲渡”。与天子偏执多疑的阴骘神情不同,他的脸上永远带着那种高高在上又神秘莫测的笑容,那笑意未达眼底,更像是上位者惯常的姿态。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鲜活的生气,像是一尊冷冰冰的玉雕,完美无缺地端坐高台,俯视着挣扎的蝼蚁,就连那偶尔流露出来的神色都像是蒙蔽众生的施舍。他因此显得残忍,是不曾正视任何生命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