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抬起头,低垂着眸,显得忠心而低微:“陛下。”
天子放下茶盏,平静道:“与往日并无不同。”
撒星满的双眸幽深如潭,轻抿嘴角,缓缓地,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
“陛下,只需静心片刻。”
经幡拂动,撒星满跪坐其中,偏过头,越过那黑白交织的道幡,望向窗外斑驳的树影。
在那无序的飘动之中,他仿佛能够触摸到光阴的流逝。
撒星满轻轻闭上眼,九天弦月阵的一切变化了然于心。
姜凝、季淮。
他无声地勾起唇,温和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点期待的神色。
身前,那不可一世的義国君主忽然闷哼出声,痛苦难忍地攥住了衣襟。
撒星满动作极快,膝行上前,一手捂住了天子的口鼻,将那惨绝人寰的尖叫堵在了喉中。
正仪宫的大门猛然打开,无边苍茫的夜色倒灌而入,他抬眼,隔着重重道幡,朝来人微微一笑。
“小殿下,别来无恙。”
第102章 江月年年 十九
◎“他确信季淮绝无可能生还。”◎
浓黑的暮色里, 苍白的道幡在狂涌而入的大风中纷飞狂舞,翻卷出猎猎的响动来。季淮站在正仪宫内外的一线之间,隔着重重帐幔, 望见惊世骇俗的那一幕。
大殿正中, 飞扬的八方经幡中央,他多年未见的父皇——当今天子正目眦欲裂,痛苦万分地瞪视着前方。
一人之下的玄师跪在天子后侧, 露出小半张温和微笑的脸。他身上青灰色的道袍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暗淡,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那从宽大衣袖下伸出的手掌便被衬得越发失色……像是块缟素的生绢。
那苍白的“绢布”自黑暗里探出, 死死地隔绝了天子挣扎时的惨叫。
玄师低眉顺眼地虐杀着当今天下的九五至尊。天子的口涎混合着血渍从他的指缝中淌出, 他却分毫未动,浅笑着,不动声色地与季淮对视。
在他的眼神中,季淮察觉到前所有未的威胁和漠然, 好像他所作的一切,竟与裁枝拈花无异。
仅是一息的停顿后,狼嗥鬼哭般凄厉的惨叫骤然在正仪宫内炸响,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
天子的身体以极度诡异的姿态扭曲起来,他的口鼻依旧被紧紧束缚,而那惨叫也确实并非出自这具躯体。
季淮看到, 一抹浅淡到近乎看不出人形的魂魄,正与殿中挣扎的肉身互相牵扯着,藕断丝连却异常决绝地朝上空飘去——而那尖利的叫喊赫然出自这片魂魄。
随着它的远离,那具完好无损的肉身剧烈颤抖起来, 它像是被丢入了滚油之中, 在刹那的煎熬后重归平静, 也好似永恒的平静。
玄师收回手,淡然地扯过一旁垂落的道幡,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天子满是涎液的脸庞。
季淮彻底看清了父亲的容貌,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分崩开来。这是八年来的第一次相见,或许也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某种与愤怒相似的情绪自胸腔直冲而上,他扬起手,八方经幡顺势而动,快得如同数道白刃,直朝撒星满绞杀而去。
撒星满手上的动作停了,在经幡彻底将其包裹前,他抬眼望向空荡的大殿,忽然轻声道:“您的七皇子,很快……也会来陪您了。”
四周沨沨卷动的白幡在触及撒星满身体的瞬间散开,并以更快的速度折身而返,朝着季淮飞袭而去。
与此同时,正仪宫大门轰然炸裂,四散的尖利木块如箭矢般刺向青年周身死穴。
其中一枚在他躲避的刹那擦着太阳穴而过,又在失手后猛然停顿于半空。它折返与瞄准的速度极快,即使是中原最好的箭手都无法射出这般精确而强劲的一箭,更无人可以从如此刁钻的攻势下死里逃生。
木块迎着季淮门面袭来,后方猎猎作响的道幡也在同时束缚住了他的腰腹与四肢。季淮凝着眸,额角被剐蹭的伤处缓缓滑落鲜血。
忽然,“滴答”一声血珠落地的轻响传来,他望着近在咫尺的木块尖端,眼底浮现出淡漠的笑意。
季淮朝后倒去,脚下的地面霎时龟裂,细小的碎块以破竹之势跃空而起,一响裂帛断锦,倏然打偏了眼前的木块。
“撒星满,”季淮回过身,与半空中那浅淡的魂魄遥遥相望,它与他见过的所有鬼魂都不同,仿佛就是夏夜中飘浮无依的柳絮,“你做了什么?”
“殿下,您叫我什么?”玄师有些诧异地看向他,旋即愕然地笑开了,“已有许久没人这样唤过我了。”
他若有所思地垂下头,望着天子的躯体,轻声道:“陛下服下的丹药,叫做同魂。”
撒星满顿了顿,对上季淮不明所以的眼神,微抿起唇,笑道:“看来,她没有把所有事都告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