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画像中没有太多区别,甚至看起来比画上更平静温柔。
许是方才在墙内看画看得久了,袁钟竟也因那情谊缱绻的画生出几分柔情。
想来……姜凝作为画中人,应当也有几分触动吧。
袁钟这般想着,才略放下心来,他推开藏书阁的大门往禅似处冲去。忘川浑浊的水汽直往他青绿色的憔悴面孔上打,来来往往的鬼魂好奇地转头望向他。
袁钟本该忧心的,可脑海中不知为何,只有想象中禅似作画时的样子噼里啪啦地往外冒。
若殿君能与姒女在一起……袁钟想了想,觉得也挺好的。
鬼界中,人人都有盼头。哪怕是他,也揣着一个振兴归虚殿的痴梦。
可是,只有殿君和姒女,孤零零地,仿佛沙漠中的两棵枯木。
好像哪处,都容不下他们。
禅似来得很快,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挣扎。
堂堂鬼界之主,闯入藏书阁时,发簪也松了,玉带也垮了,那双情艳勾人的桃花眸中只剩余失措。
姜凝闻声回过头,朝禅似眨了眨眼,说:“你过来。”
禅似望着一地卷轴,指尖都在发抖:“你、你……”
姜凝说:“禅似,先过来。”
归虚殿君仿佛一条被捏住了七寸的蛇,此时半句话都吐不出,怔忪地在姜凝淡然的目光下走到卷轴前。
暗红的丝线在那堆画卷上缓缓蠕动,像是无数条细长的虫类,不怀好意地蚕食着画中的美人。
姜凝展开一幅画,侧头望着禅似:“像吗?”
禅似嘴唇轻颤,躲避着姜凝的目光,胡乱地点了点头,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姜凝静静地望着他,身上的衣裙缓缓爬上了画中少女所穿的那种水红色。
她走到禅似面前,语气很温柔,也很有耐心:“你看看我。我和五百年前像吗?”
姜凝死后就再也没有穿过红色,她仿佛同姜国那位无忧无虑的长公主彻底割裂,哪怕裙上偶尔带了点儿红,却也跟蜿蜒而下的鲜血似的,有种诡异而苍凉的美感。
禅似不敢看她。
他本就看了她那么多年,想了她那么多年,如今的姜凝和五百年前长林苑之时相比,差距多大,他不会不明白。
禅似深恨他这双手,这双眼。胡乱倾慕了一个女子,又炫耀地做了一张见鬼的神女图。
然后阴差阳错地,未卜先知般地。
他真正爱的那个人,最终与那幅被他弃如敝履的神图像一般无二。
姜凝站在他身侧,眸色深沉:“禅似,你强留我五百年,不肯允我轮回,甚至连赌场大火中死去的亡灵都不愿超度,只怕我凭此找到雪国的线索。”
“你当真是为了我好吗?”
她对上禅似躲避的目光,眼神坦然到残忍:“你不是。”
“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只是想把我留在你的身边——同这些画一样,做一个埋葬着你前世回忆的孤坟而已。”
“——我没有!”禅似咬着牙,目眦欲裂地望着她,“我是为了你,我都是为了你。歉疚也好,怎么都好……我是为了补偿你……”
姜凝猛然失笑:“你说这话,自己不心虚吗?”
她眯起眼,望着手中的画卷,目光中不知为何竟带了几分挑衅。
“禅似,你确实深情。只是不知道,你这深情是给了我,还是给了五百年前的姜国公主。”
她仰头望着他,撞进那慌乱而心碎的桃花眼中:“我和她,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姜凝扬起手,将卷轴抛进墙壁前的那堆画卷中。
如同干柴入火,烈火浇油,下一瞬,一道火光自卷轴堆冲冲天而起。
那火势开始便极大,只是被一堆暗红的丝线压着,竟也没向四处扩散。
“不要!”
禅似回过神,推开姜凝就往火堆中冲去。
姜凝垂眸望着他踉跄的身影,那神色悲悯,就如五百年前国破后,破庙中的神像望着座下饥寒而死的瞎子。
堂堂归虚殿君将手伸进那烈焰,在炽烈的温度中也想起了那年大雪纷飞的极寒。
极寒与烧伤,本就是相似的痛觉。
姜凝没给他留下半条退路,禅似苍白颤抖的手探进去,捞出的只是一把尚有余温的灰烬。
大火烧得快,熄得也快。
暗红的丝线收回后,地上只剩一滩黑漆漆的粉末。空气里,隐约还有墨水和木材的焦香。
禅似望着一地的漆黑,仿佛又回到了生前最后一段时光。
他那时双目全盲了,眼前也是这样沉重的漆黑。
他曾一路往北,又跟着南下避难的百姓摸索着回到了都城。
耳畔竟是兵荒马乱,战火连天之声。
那声音如同叩击着灵魂,凄厉的惨叫和哭嚎日日在耳畔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