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着的每时每刻,听到的每一声惊呼,仿佛都在诘问他。
为什么画那幅画?!
为什么要在宫宴之上,画下那幅画?!
他一时的少年意气,一时的争荣夸耀,是不是成为了加速姜国覆灭的元凶?
许是太过后悔,太过愧疚,不知何时起,禅似开始遗忘。
他忘记了很多事,忘记曾经艰难度日的幼年,忘记自己受尽磋磨的母亲,忘记这战火连天的家国,也忘记了那日宫宴上的神女图。
禅似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到最后,竟然只记得那红衣墨发的少女,站在灿烂的日光中,广袤的草场上,穿过重重浓绿的树影,无意给予他的那一抹明媚的笑意。
待他全然清醒时,竟已是在死后很久。
一个酒气熏天的老鬼坐在他身旁,他对上禅似迷茫的双眼,只问:“看得见了?”
禅似点了点头。
老者又问:“记得它吗?”
禅似顺着他的目光一路抬头望去,撞入眼帘的,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庙宇,以及一尊满是风霜的神像。
禅似痴望了许久,想起什么,又好像遗漏了什么。
“神女像。”他说,“我画的。”
“嗯。”老者随口应了一声,站起身,“看来没问题了。”
他转头朝禅似咧嘴一笑,说:“你和其他鬼不一样。你先是失了魂,后又饥寒而死。勉强算死了两次。不过嘛,你丢的魂,我都给你补齐了。”
禅似望着他,哽了哽,说谢谢。
老鬼摆了摆手:“客气什么。我可不是烂好人。你得接我的班。”
禅似点了点头,说好。
老鬼惊愕地打了个酒嗝,没想到他答应地那么快,心里十分满意:“那就说定了!小年轻真上道,我喜欢,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禅似仰头望着那神像,半晌都没有说话——他那时,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用到那个愿望。
直到,他在忘川边的人潮中,见到一个非人非鬼的女子。她不能投胎,而容貌眼神,都与那神像一般无二。
禅似瞧见她,就觉得痛心疾首,愧疚欲死。
他转身就走,找到老酒鬼,用了那个愿望。
他说我遇见一个人,是古姜国的公主,她投不了胎,我想求你帮她。
老酒鬼摇摇头:“这个不行,帮了她,我的命就没了。”
禅似沉默了很久,又道:“那我帮她,我舍命帮她。”
老酒鬼笑了,掀起眼皮打量他:“你谁啊?说这豪言壮语?刚刚上任就干得了这个?小雏鸡,你如今就算有十条命,全花了也帮不了她。”
禅似便走了。
不久之后,他又找到老酒鬼,提了一个新的愿望,也关于她,却很好实现。
他问:“能不能叫她忘了我?她日日待在鬼界,我有愧于她,不敢相见。”
老酒鬼想了想,了然了:“我可以叫她忘了……你是画圣。”
禅似很满意,转身便走了。
老酒鬼喝了一口酒,醉醺醺地瘫在榻上:“小情圣,挺贼的。”
人的记忆和神魂 ,是世间最玄妙的东西。
老酒鬼并不知道,疯疯癫癫的画圣死前最在意的,至死不忘的人,竟会在死后被新的归墟殿君忘却。
而新上任的归墟殿君,也会在很久之后才慢慢想起:好像那个时常坐在忘川山坡上的女鬼。
……她不仅是当年宫宴上帘幔后的姜国公主,也是长林苑草场上的,他的心上人。
“禅似,你以后,都别再管我的事了。”
姜凝留下一句话便走了,藏书阁空荡荡的,寂静一片。
禅似走进墙内,望着一无所有的暗室,心中连半分怒意都生不出了。
他只觉得自己可笑,觉得自己悲凉。
姜凝没说错。
他爱着长林苑的那个红衣少女,爱着他死前都没有离身的那个画卷。
他没有爱过笔下的神女,也没有爱上初入鬼界的,失魂落魄的姜凝。
他爱的只是五百年前的一段记忆,甚至只是长林苑中的瞬间的幻影。
袁钟跌跌撞撞地闯入墙内,脸上白了几分,原先苦哈哈的绿色倒因此变成了浅青。
禅似抬眼扫了他一眼:“脸色不错。”
袁钟欲哭无泪,从袖中摸出一副卷轴:“殿君……我怕出事,偷偷留了一幅。”
禅似长睫轻颤,破碎的目光落在那幅系得极好的古旧卷轴上。
泫然,似有泪要滑落下来。
他的,他的……
五百年前也好,此时此刻也罢,他唯一能留住的,竟然还是这一幅画。
禅似眨了眨眼,突然笑了。
“罪加一等,罪无可赦。”薄唇一抿,突然念出八个字。
袁钟当场裂开,膝盖一软,差点没瘫在禅似脚下:“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