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言伤人的主谋是当时城中第一赌坊的老板,赌术奇高却连输九爷三局。场子和家产输光了还没完,这贱嘴子在出城那日被扒了裤子、屁/股朝外地挂在自家门匾上,阶前摆破碗一只,里头铜板一枚,生动形象地卖了回屁/股。
这九爷是随性,脾气好不好却得另说。
但祝鹤行似乎并不知晓这段趣事,只说:“那我便争一争,做这第一人。”
雕花朱门已在近前,迎候的闻言笑而不语。
朱门大开,楼外可观流光漂影,华灯耀目,入内才能见袍裙翩跹,繁花三千。迎候的挑起一角青绡绣帘,意味不一的目光顺着盈盈浮现的恬淡茶香吹过来,祝鹤行好似不觉,径直上楼。
他闻出这茶香是“翠微飘雨”,宣都千金坊的镇店之一,只卖坊主顺眼的客人,否则千金不换。
四面楼相向,正中大堂妖歌曼舞,罗裙飘转。二楼朝门的红栏前摆着张美人榻,玉蕊靠背斜倚,粉白裙摆缀在脚凳,白皙指间宝石相连。
她手中的烟杆轻轻一敲,看迷了眼的小丫头慌忙收回视线,面红耳赤地替她点了烟。
“宣都的魏紫名不虚传……当真是牡丹簇澄霞,艳光杀人眼呐。”玉蕊看着祝鹤行,口中呢喃,可当跟在祝鹤行身边的少年稍稍侧脸,露出真容时,她不禁狠狠地抽了口烟。
迎候的将两人领上三楼东面的雅间,门前的梨木吊牌写着“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1】。
屋中茶香清淡,祝鹤行在内窗前的方垫落座,微微斜身,玖玉挎在掌间。少年听见细声,问:“祝大哥,什么在响呀?”
“我的玖玉。”祝鹤行说。
“玖玉?我以前见过一串。”少年语气很轻,像是陷入了回忆,没再说话。
堂中舞乐退场,琴师在山水屏风后落座,琴音舒缓流转,眉清目秀的堂倌端着樱桃和清水进入雅间。
少年回过神来,坐正了身子。
祝鹤行洗了手,将帕子扔进托盘,嫌道:“臊耳朵。”
醉云间的琴师汇聚各地行家,此时抚琴的那位还曾去宫中献艺,得过赏银——这位客人的耳朵比皇帝还挑剔。
堂倌腹诽着抬起目光,恰好与祝鹤行撞在一起。客人的瞳色像极了他手中的玉,黑得近乎妖冶,那眼狭长,像两柄华美冷寂的剑,被珍藏匣中藏锋敛锷多年,反而养出一种不动声色的锋芒,轻轻一挑便能剥皮刮骨。
堂倌目光瑟缩,慌忙端稳水盆,埋着头退了出去。
“你觉得他不好吗?”少年毛遂自荐,语气飞扬,“我也会哦!”
“哦?”祝鹤行当他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闻言起了点兴致,给他指点了琴的位置,说,“请。”
少年摸索到屏风后,在古琴边落座,一双素白纤直的手优美起势——
祝鹤行闭眼,听见流水如耄耋老朽走路似的艰难流出,突然摔个大马趴,滚石似的坠落悬崖,哗啦咕噜地将正在河面行走的车队搅得人仰马翻;一阵哀嚎叫骂,突然有人扯着喉咙大吼:“娘嘞!母猪要生了!”,两头肥圆的猪随即从车厢滚出来;高亢猪叫响彻天地,引得雷公电母忍无可忍地降下天雷,噼里啪啦地砸了一耳朵!
“哧!”
琴弦骤断,暴雨后的蚊子蜂拥而出,嘤嘤声余音绕耳。
祝鹤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被震撼得四肢发麻。
此时一声怒吼从门外传进来,“怎么回事!野猪闯进楼里了?怎么还瞎挠琴玩啊?赶紧找人把它逮出去烤了吃了吧,真是糟蹋耳朵,我这刚要作出来的诗啊!”
少年安抚了一把英年早逝的琴,起身叉腰狮吼:“谁让你往我门前走啦?给你伴曲你都作不出诗来,还好意思叽叽喳,赶紧回家抱着你家老母猪蹭两手墨水吧!”
客人疯狂敲门,“哪家孙贼敢这么和本公子——”
话音未落,两个堂倌跳出来,一个满嘴“消消气”,一个满脸“别动火”,半是安抚半是强迫地将怒发冲冠的客人架走了。
一人吼一嗓子,祝鹤行耳朵边的嗡嗡声倒是被奇异地消解几分,他看着罪魁祸首嘟囔囔,完全不知自己杀人于无形,甚至周身还隐约冒出一股才华不被世人认可的孤高遗世之气。
到底多大的孽才能造出这么个糟蹋琴的玩意儿?
祝鹤行想不明白,语气惊奇,“你应该去边境,若有人来犯,保准将人弹得屎尿俱下。”
古有各色刑罚从肉/体折磨犯人,今有神人用琴音催魂夺命,从灵魂击碎他人。
少年很为难,“可那里年年大雪,还没有鱼丝面!”
“……那你还是别去了,毕竟大梁军也不是聋子。”祝鹤行想,这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