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可算是听出了祝鹤行话中的意思,但他并不气馁,说:“雅、艺繁多,常人哪里能样样精通?‘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虽琴艺生涩,但我舞技超群哦!”
祝鹤行的耳朵受此大难,他不能再让自己的眼睛也经历一遭酷刑,于是立刻说:“我信了,但请你不要擅动——”
堂中琴音骤断,光影尽歇,一道笛声犹如天外来客,划破满堂暗色,打断了祝鹤行。少年踩着笛声慢走几步,旋身转出屏风,楚楚登场,在山河地衣中间落坐。
笛声暂停一瞬,少年下颌微抬,看向祝鹤行。他的目光都藏在玄布后,直白的,朦胧不清的,有点欲语还休的意思。
祝鹤行目光一顿,那点“我的眼睛马上要瞎了”的危机感落回了肚里。他观赏过数不清的翥凤翔鸾,是开了眼的,此时却要为沈鹊白注目。
笛声再起,怀风清远,少年伸展双手,撑地起身,宽袖鼓风,衬得他像迎风振翅的胭脂鸟。他很高挑,还生了把有韧劲的细腰,旋身莲绽池荡,垂臂柳条抽水,袖袍滑落,腕间细筋似青竹淌银泉。
从发丝到指尖,一水儿的风情。
笛声停下那一刻,祝鹤行起身拊掌,面露惊艳,说:“‘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2】尤胜宣都梦欢。”
若不论宫中乐舞坊,梦欢是宣都舞技第一,在大梁颇有美名。
少年起身,气息微/喘,他说:“我听过这个梦欢,他是铃楼的头牌,铃楼是南风馆。”他顿了顿,因为好奇而尾音上扬,“祝大哥也去南风馆么?”
祝鹤行不去,但馆里的“少爷”有人爱捧,尤其是朝中勋贵。救灾捐银时穷得要变卖家当,上馆里嫖/妓却一掷千金,他当是什么绝色迷得老东西们龙精虎猛,梦欢在外献演时打眼一瞧——嘿,还真是现眼。
而眼前这少年,祝鹤行直言:“一舞惊神。”
“祝大哥好眼光!”少年被他取悦,立刻豪迈挥袖,“来,取酒‘上蓬莱’!”
外面有人应声而去,片刻后,穿着黄裙、面容姣好的姑娘进了房间。她将托盘放在矮几上,向两人盈盈福身,退了出去。
托盘是紫檀木如意纹,祝鹤行看着它,说:“我来醉云间目的有三,为琴,为舞,为酒。今儿尝了这酒,见识了你独一无二的琴和楚楚妙舞,也算如意。”
少年在矮几前蹲身,雪白的指尖从袖口探出,摸索到酒壶,提壶倒了一杯酒。他双手举杯,嘴角弯弯,“宣都与邕州隔了山水三千,你我船上相遇实属缘分匪浅。小弟敬一杯薄酒,惟愿大哥日日如意,岁岁长安。”
祝鹤行的目光顺着那胭脂色的袖口往里,瞧见一双劲瘦小臂。他伸手接过酒,好奇道:“酒名万千,为何取了‘上蓬莱’?”
少年语气希冀,“仙人自要上蓬莱。”
酒杯在祝鹤行指间轻快地转了一圈,酒水丁点未洒,稳稳落桌,发出轻轻下坠的“啪嗒”声。
少年的手搭在矮几边沿,闻声有些迷茫地蜷了蜷,不解道:“祝大哥,怎么了?”
祝鹤行轻捻玉珠,眼尾微挑,突然勾出声意味不明的笑,“我不欲成仙,欲成鬼邪,这杯酒是不是就该叫‘下酆都’——”
话音未落,他突然掀翻矮几,人已起身。
同时少年收回陡然攻向祝鹤行面门的拳头,另一只手臂撑地,翻身越过翻滚的矮几和泼溅而出的酒水。
酒杯“啪嗒”落地,湿了地衣,没有表露出有毒的反应。
“啊。”沈鹊白将滚翻在地的矮几踩正,抽出别在大腿外侧的匕首,语气失落,“被、你、发、现、啦。”
匕首柄上的白玉鹰眼一瞬即过,祝鹤行目光微闪,似是惊诧。
沈鹊白说:“我哪里演的不好?”
祝鹤行盯着那匕首,沉默几息后才说:“小骗子。”
这是祝鹤行的夸奖,但他若没有对危险的敏锐直觉,早就死了千百次。
“酒里是什么毒?”祝鹤行问。
沈鹊白说:“没毒。祝大哥喝樱桃膏时都得等我先喝下肚,如此谨慎,我哪里会想给你下毒呢?”
“保不准某人想故技重施。”祝鹤行说,“毕竟我现在可是你的祝大哥了,哪会怀疑你?”
“可我真没下毒,祝大哥不信,就把酒杯带回去验验嘛。”沈鹊白叹了口气,难过极了,“这一路我有表现出不好的地方吗?祝大哥怎么把我想得如此蛇蝎心肠?”
这话耳熟。
祝鹤行看着沈鹊白眼睛上的锦带,“这条是你的腰封,你此时的腰封原本是你的发带,而你头上的绣金绳本是画轴扎带。”
“哇。”沈鹊白语气夸张,“你好聪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