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蒙上尘灰的项圈被放进我的掌心,那原本被我擦得光洁发亮的金项圈此刻满是划痕,我想起他哭着趴在我的身上,紧紧握着项圈哄我时的场景,只觉得太阳穴又在隐隐跳动。
今日出发,只给我一把新刀,便让我拖着一身断裂剧痛的骨头只身前往漠西吗?
我想这不是什么任务,这是流放,这是钳制着我心爱之人与同僚,以怜悯做幌子的折磨。
我比自己想象得要平静,也许能活下来这件事超出了我的预料,此刻我握着膝盖上那把刀,动了动手指。
一截刀面露了出来,新刀锃亮,我却在反光里看不见自己的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昨晚,我开始憎恶与自己对视。
“我能去看看他吗?”收刀入鞘,我捂住还无法随意活动的左臂,看向初三。
我知道这时候我不该去看他,这于他、于我都是折磨,但这次漠西之行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小姐的身体需要双生莲做引子来完成采体,我回来得越快,他死得越快,但若是我拖在漠西长久不归,主子绝不会放过他。
这是一个绝望的死局,但这时候我只想看看他。
初三面露纠结,最后好像下了什么决心,初三告诉我主子去了京畿兵营点兵,队长和初五初六陪同,初四出任务去了,现在府里只有初二于自己留守,我可以去,但一定要快。
我点头,撑着身体坐起来,初三上来扶我,我其实行动并不太艰难,握着刀勉强能走,初三拿来短打和外衣给我披上,我系着袋子,感觉自己的手不断在抖,身体露出来的所有地方都裹着阻碍行动的布巾,我扯掉双臂的裹巾,一点一点站起来。
在初三的搀扶下,我从后门来到了主院,日暮西垂,初三撑着我站在侧边的小门后,越过长长的回廊,我得以看见他的身影,他被反捆着手臂绑在桥边的树上,初三在我身边轻声解释,说一开始是双脚离地地吊起来了,但还没多久他就显出不受的样子,沈梅枝拦了主子,他才得以只是被捆起手臂绑着,即使这样,他的状况也并不好。
“直到昏过去都还在念叨你,主子发了很大的火。”初三补充道。
我看向他的方向,他依旧穿着昨晚的那件衣服,淋漓深红的血痂布满他整个前襟,他垂着头,头发从肩头落下散在胸前,天那么冷,他的衣领依旧敞着,我得以窥见他嶙峋的锁骨和脖颈,他赤着脚站在地上,脚背青紫,高高地肿着。
我答应了初三只看一眼,但当我真正看见他时,我才明白什么叫心神俱裂,极力压抑的痛苦决堤般汹涌上来,我想起今晨他遥遥的一眼,即使有初三扶着,我还是伸手握住了身边的红木柱子,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我既想再多看看他,又不忍再看。
我曾梦到过他,梦里他平安健康地长大,和现在是两幅样子,这些日子我频繁地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他梦里的样子,我真的很想将他带出去,把他好好地养大,养成我梦里的模样。
…我到底该如何,如何才能将他带出去。
初三握住我的肩膀:“回去吧。”
“不回去了,”我推开初三的手,出来时我带了那把刀,在初三惊愕的视线里,我将扣子扣好,绑好护腕和腰带,提着一口气直起身体,“我现在就去漠西。”
初三明显愣住了,伸手拽我的衣袖:“再歇歇吧。”
我摇了摇头,将项圈收好垫在心口,我扶着初三的肩膀,最后向主院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天我抱着他躲在树上,他紧紧地攥着我,怎么掰也掰不开,嘴唇一直颤抖着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是不是预感到了那是我们最后的安静时光,所以才那般想要留下我说些什么。
我握住刀,转身向着王府后门走去,浑身的骨节都在噼啪作响,越痛,我越清醒。
真可惜。
那天要是听完再走就好了。
第24章 盛城
漠西的码头人来人往,我将面罩向上提了提,拎着刀走下商船。
王府为我安排了一条极大的商船,这条船东西走向,每年两趟来回,行走于漠西与广陵府之间,船上甚至有供以种菜的苗圃,这船上什么人都有,但就是没有正常人,富足安定的人不会愿意远上漠西,漠西不是太平的地界,船上大都是居无定所的流民与亡命徒。
两个月的路途中我一直都睡在船头的蓬下,船舱挤满了神色各异的面孔,那里逼仄腥臭的空气让我很不舒服,即使船头风大湿冷,但至少没有那么多不怀好意的身影围在身边。
出发前初三偷偷塞进我包裹的六斤卤牛肉就是我这段时间主要的干粮,我咽下最后一口牛肉,顺着船板走下去,立刻就有西域打扮的人上来揽客,他们蜂拥在所有下船的旅客身边。漠西当地匪帮流民聚集,我一直以来有所耳闻,码头下那些人的脸上刻满了饱经风霜,但他们眼角的皱纹下分明又印着浑然天成的狠厉,似乎什么卑劣残忍的事情发生在这片土地上都不必惊讶,所有人的虎口都结着厚厚的茧,在我走下船的短短几步路里,无数视线投了过来,又聪明地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