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朝下被扛在肩膀上,身上那件白色的袍子只到小腿,我看着他的脚暴露在空气中,随着哑奴的动作微微晃着。
他只有一只脚在晃,另一只脚上个月被主人掰折,至今还无力地垂着,以奇怪的角度耷拉在哑奴的胸前。
常年不见光,我甚至能看见他脚背上明显的青筋,那隐藏在惨白皮肤下,清晰可见的血液纹路。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蹲在这看他,明明已交了班,我可以回去休息了。
对面蹲着初三,他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解。
初三跟我同岁,因为擅长暗杀和追踪,排名时比我高了不少,他此刻蹲在房梁另一头,嘴里还叼着一根草,挑着眉毛看我。
“初七,你不回去,”初三凑了过来,笑嘻嘻地勾上我的肩膀,“看什么呢。”
我推了推初三的手臂,依旧看着站在门口的哑奴,床边的那个哑奴换好新的被褥后,一把抱起昨日的被褥,两人一起走出去。
主子偏爱深色的被褥,因此脏污在上头并不显眼,但当哑奴走到门口,那日头一照,褥子上那些深褐色的血痕便以反光的痂的形式浮现出来。
已经深深地沁在了被褥里的血,呈现出褐色的质感。
我偏了偏头,他被扛在肩头带了出去,我转头时只看见了一截小腿,在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左小腿肚至脚踝,斑驳着和被褥上一样的血。
昨晚的动静不小,即使我尽量不去听,但那闷响还是能一下不落地传入我的耳朵。
是什么能让一个哑巴似的孩子低泣出声呢。
我看向屏风后那个窄小的空间,初三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低声道:“初七,你最近还挺关注那小孩。”
“莫要妄言。”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像是落荒而逃般,我翻下房梁,向后院,暗卫的房间走去。
今天阳光真的很好,空气都是暖洋洋的,我走在回廊中,身边是来往的王府家奴,人很多,我有些不适地拉高面罩。
路过中庭的院子时,我瞥见不少小丫鬟凑在一起,坐在天井旁边晒太阳边聊天,明明是很美好的场景,小小的丫头子们,年轻的脸庞,鲜艳的衣服和娇娇俏俏的声线,还有在阳光下泛出奇异色泽的发髻。
可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他。
主子喜暗,房内满是冰凉的沉香木,衬得整个屋子都阴冷,他时常缩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头发盖着脸,阖着眼睛安静地睡着。
他很瘦,瘦到锁骨明显地凹着,脊背都能看见骨头,他还白,便愈发显得那青青紫紫的伤显眼。
他的眼睛常常肿着,嘴角也撕裂,红通通地怎么也好不了。
我时常看他,他要不在睡觉,要不便贴着门缝晒那一缕可怜的太阳。
主子的屋子凉得沁骨,他被摁在地上时总是瑟缩起脚趾,颤颤地挺起腰背,尽量减少脊背贴着地板的面积。
都是徒劳,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像一条搁浅的河鱼般在地上小幅度抽搐,以前他还总哭,打去年开始便很少哭了,总是睁着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盯着房梁看。
我总觉得他在看我,但不可能,要是这么容易便被他发现,我做暗卫的便可以直接下岗了。
又想他做什么——!
我发现自己近来总是不可控制地想到他,这种认知让我觉得发自内心地无力,主子的奴不该我来肖想,即使主子屋里的猫狗,也不是暗卫配得上的。
我加快脚步,暗卫们的排屋在王府的西南角,一个鲜有人烟的角落,我拐进回廊,一群孩子跑了过去,那是家丁们的小孩,主子脾气不好,家丁们只敢把孩子放在这个日常没人来的角落。
偌大的定北王府,外头看来何等辉煌灿烂,也有这么一个无人僻静的地方。
孩子们笑闹着走过去,我看着那些小小的背影,又想起他刚来的时候,光着脚坐在马车角落里,主子策马上前,用剑挑开厚厚的帘子,他睁着圆圆的眸子看向门口。
东倒西歪的发髻,喜帕掉在座位上,他穿着大红色的袄子,围着同色的围巾,小半张脸都缩在毛茸茸的围巾里,他似乎还没有认清形势,只看着我们,直到主人策马转身,我拿过马车的缰绳,初八上车把他抱了下来。
他大抵至今都还不清楚,为什么送自己来和亲的队伍半路急着返回,为什么和亲队伍会被一只军队撵上,为什么队伍里的礼官和马夫、所有人员都被屠杀殆尽,而自己被掳回了北境。
他太小了,可能到今天他都不明白,自己是一枚被扔到定北王府的弃子,一个代替兄长受辱受死的人质。
北国太常寺卿的幼子,妾生的庶子,陪嫁里有张红色的单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