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在一起时,他好像真的很开心。
他不再哭了,就沉默地靠在我的怀里,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轻轻地哼起歌来。
很熟悉的调子,一个人时他总是抱着自己的肩膀哼着这首歌哄自己睡觉,北国民歌《望儿安》,他来这儿时还小,想必是他娘哄他的歌。
此刻昏暗死寂的地牢里,回荡着他沙哑缓慢的调子,我凝视着水牢斑驳的墙面,地牢腥臭压抑的空气里,我仿佛闻见了一丝边境的青草香气。
他拾起了方才放在一边的馒头,掰成两半,黑暗中他看不清,细细簌簌地用手摸了下大小,而后抓过我的手,把大的那半塞进我的手里。
我接了过来,握在手心,他缩着肩膀倚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啃着馒头,明明是腥臭压抑的水牢,我却觉得他的情绪轻松起来。
死寂中,我听见他轻轻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夹杂在锁链的晃动声中。
“我今早…见到了哥哥。”
他的哥哥?
沈春台的兄长,北国太常寺卿的嫡长子,这几年我朝与北国关系愈发恶劣,商贸外交全部取消,他怎么会见到自己的嫡兄?
我错愕地低头,他却垂着眸子小口咬馒头,声音细细的,似乎自己也并不确定,但我听出了他语气中真实的喜悦。
“之前我离家时,哥哥就说以后会接我回去。”他的语气上扬,北国话说得并不利索,他好像在向我分享什么小秘密,支撑他坚持至今的秘密。
他仰头看向我,黑暗中我看见他混沌又熠熠的眼眸,和方才不同,他的眼神发怔,明明带着喜悦,但又含糊,他的语气有些虚浮,似乎自己也不确定,但依旧为看见了兄长而真情实感地开心着。
不对劲,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在哪看见的?”我握住他的肩头,不自觉用了力气,他吃痛地蹙眉,低低呜咽一声,似乎不明白我会突然凶起来,方才充斥着喜悦的眸子慢慢黯了下去,顿了顿,怯怯地开口。
“…我不记得了。”
他低着头躲避我的视线,我握着他的肩膀,想要让他抬头,但是他害怕起来,瑟缩地想要挣脱,黑暗中我感受他紧张到停滞的呼吸,我停了下来,他向后挪,和我拉开距离,行动间那半个被啃了几口的馒头掉在了地上,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抵着墙壁,垂着眼睛不看我。
“初七不喜欢哥哥,”我听见他的哭腔,他似乎对我方才的问题反应很大,像是自圆其谎的孩子被戳穿,自欺欺人地呜咽,“...不要不喜欢哥哥。”
他以为我的问题是因为厌恶他的嫡兄。
我看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身影,他不顾锁链的桎梏,一个劲地蜷起肩膀,他瞥向我的那一眼里夹杂着不可置信和委屈,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善意的分享会被回以质问,在他的意识里,他确实见到了自己的兄长。
我跪在原地没动,看着他应激地瑟缩,地牢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我几乎有些狼狈地握着衣摆,只觉得难以喘息。
我终于明白沈梅枝说他的神思出了问题,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今早主子到底对他说了什么,才让他出现了这样的幻觉。
他以为自己见到了久别的兄长。
其实那是主子,是南朝的定北王,是磋磨他多年的人。
他见了我,便清醒,见到王爷,便神思不清。
泥泞腥臭的水牢里,我膝行上前,强行握住他的肩膀,他起初想躲,但坳不过我,从喉咙发出微弱的颤音,他压抑着恐惧,抿着嘴唇抬眼看我。
“他不是你的兄长。”
我听见了自己沙哑低沉的重音。
他看向我的视线慢慢清明,混着受伤,他蹙着眉头,右手一点点握住我的手腕,我看着他的眸底好像一场风暴,清明和混沌对峙拉扯,
他抿着唇,睫毛不断颤动着。
过了不知多久,他慢慢弯下腰,额头抵住我的喉结,我听见他轻轻的、细颤的嗓音。
“不是哥哥的话…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所有的混沌不清、神思迷惘都来自于现实的痛苦,他想要逃离却又深陷于王府,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早已抛弃他的兄长,已然将他的存在抹去的家族,仍旧苦苦期待着有人来接他回去。
绝望和迷惘混成了他的底色,我看着他的眸子里交叠着无数情愫,最终化为死寂。
不要难过,沈春台,不要难过。
我会带你出去。
短短的几个字在我的舌尖翻来覆去,最终化为虚无,我的同僚们敏锐嗜血,审他若翻手之功,不能冒这个险。
他微微扁起了嘴,眼底泛上无边的悲伤和绝望,看向我时更增添了莫大的委屈,他还没有长大,或许在他眼里,对我展露情绪是被允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