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他从被子里抱起来的时候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颤抖,他似乎明白自己要回去哪里,但他始终不吵不闹,顺从地呆在我的怀里,从前哑奴都将他粗暴地扛在肩上,他似乎格外珍视这样的时候,垂着头一动也不动,额角抵着我的胸口。
冬雨过后的空气微凉清爽,我带着他走在回主屋的回廊里,路过一个无人的天井时,墙外传来一阵人声,他微微转头,掠过我的手臂,呆呆地凝视着那堵墙。
可这是二门的墙,出了这里还有两进的院子。
他的眼神中罕见地带上了希冀,我顿了顿,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在回廊中停了下来。
他仰脸看我,我看着天井边的树沉默,似乎意识到我不说话便是默许,我第一次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兴奋的情绪,他几乎是扒着手臂半坐起来,明明只是一块小小的天井,一堵灰墙,霜寒地冻的天气,草木凋敝,他却依旧眨着眼睛,好像要把这方天井刻在脑子里。
天空阴沉,朔风肃冷,回廊的屋檐并不高,我抱着他站在天井边,只觉得那天空都压了下来。
北国南朝,暗卫质子,你我都只是王府高墙里沉浮的影子,生死不由己命。
北风呼啸着,我抬起手臂为他挡着风,他孩子般抬脸,我看见他清秀的眉眼弯了起来,他重又转头去看那颗只剩树干的树,轻轻地说:“真好看。”
即使烧了这么长时间,他的声音还是好听,像是一汪泉水,沉静但不细弱,带着病后的微哑。
沉默片刻后,我听见自己低涩又不解风情的嗓音:“这有什么好看的。”
怀里的身体瞬间僵硬,他似乎怕我不悦,又怕我嫌弃他,立刻收回视线,睫毛颤抖地看着自己的手背,过了半晌,才轻声解释道。
“我不常看的。”
我的本意并不是凶他,但他那一路都不再抬头,他似乎格外害怕我厌弃他,敏感又小心地揣摩我的语气,见我低头看他,习惯性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随即收了回去,无措地抿唇。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怕惹我生气,脑袋埋得更深了,抱着自己的双臂沉默。
东苑回主屋的路不长,当我带着他站在主子的屋外时,我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恐惧,多年来他被关在屋里,浸泡在深沉的恐惧和不安中,沈梅枝短暂的庇护对他来说就像是意外之喜,也像做梦,我在他脸上看见了梦醒时分的愣怔。
就在我即将迈入院子的时候,我听见了屋内的声音,我停了下来。
暗卫不见光,有客不现身。
我听见了小姐的声音,小姐似乎在和主子对弈,但小姐棋技并不好,于是只过了几个呼吸,小姐便搁下了棋子,哼了一声。
“玉儿的棋技越发长进了,”我听见主子含笑的嗓音,“下次说不定便赢了哥哥了。”
“赢了又如何!”小姐更不悦了,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我听见小姐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裙子,半炷香后,小姐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二哥哥…前日我来找你看我做的茶壶,只是想解你的棋局,却没想到…把瓶子跌了,”小姐期期艾艾地开口,这几日没人寻她,她自己心虚,便跑来坦白,“我已找了上好的修复师父,哥哥大度,莫要生玉儿的气。”
修复师傅。
那些深深扎在他大腿里,脊背上的瓷片,也能被拼接如初吗?
你手边的棋盘,那天就那么直直地砸在他的额角,他在雨里跪了整整一夜,冬雨北风,他烧得差点死了。
我看着主屋的门板,耳边还萦绕着小姐娇俏的嗓音,心口却一阵一阵的钝痛。
我听见主子短暂沉默后的轻笑,主子并不是念旧的人,大公子的瓶子是宝物,也并非不能割舍之物,主子似乎有些不悦,但面对妹妹,语气依旧温和。
“玉儿莫怕,一个瓶子而已。”
在小姐欣喜的撒娇声中,我低头看向怀里的人,他听不懂南朝的语言,依旧看着手背发怔,他的侧脸雪白,连带着耳朵和脖颈都白得没有血色,他的脚踝绑着夹板,大腿上厚厚的绷带掩盖了那个可怖的撕裂伤口。
一个瓶子而已,他差一点就被活生生打死。
他听不懂屋里的对话,只是在听见主子温和的话语时微微偏头,眼中流露出一丝艳羡和惶恐。
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动辄便会遭到虐打,但他早已失去了发问的勇气,痛是不会习惯也不会麻木的,多年的折磨只会让他对疼痛更加敏感,更加恐惧。
怕,但是不敢躲。
他也想被主子温柔以待,也想睡有被子的床榻,长身体的年纪也想吃饱,那么小,却只能遍体鳞伤地坐在屏风后,坐在冰凉的瓷砖上,靠着墙,含着拇指看小姐吃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