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但眉眼间流露出的都是绝望和痛苦,谷瑛看见大师兄状似心疼地抬手擦去沈靖脸颊上直直滚落的泪水,嘴角却噙着笑,谷瑛听不清大师兄到底在说什么,大师兄在笑,沈靖在哭,多么奇怪的场景。
直到最后,谷瑛听见扑通一声响,沈靖连坐都坐不住了,他似乎想伸出手阻止大师兄的话,却被禁锢住手腕,大师兄轻轻一拉,沈靖就整个栽进他的怀里,大师兄哄孩子般拍着他的后背,谷瑛却能感受到他的恐惧和憎恶,掩埋下平静外表下深刻的绝望。
谷瑛总想,这位师弟约莫是有着什么难以言表、不可见人的沉痛过往,那既然是不堪回首的记忆,那为何师父和大师兄却都不放过他,非要他想起来呢?
清楚自己的过去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谷瑛看向身边的沈靖,转过回廊,沈靖正站在扶椅边眺望着远处一棵梅花树,夏日的梅花树只剩遒然的枝干,孤独地凌然于墙角,在灰白处的角落漾出一丝不同的色彩。
沈靖苍白的手拢着披风,手攥得越来越紧,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像在极力压制自己不要去回忆。谷瑛只注意到他愈发难堪的脸色,她不敢去问,只默默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硌手。这是谷瑛的下意识反应。
“不问问吗?”半晌后,耳边传来沈靖清冷的声线,他的话语里好似带着些嘲讽,谷瑛听得不真切,于是摇了摇头。
“他们都喜欢问的。”
他们?师父,还是大师兄,抑或是其他人?
谷瑛疑惑地想,她依旧不放松地扶着身边的师弟,沈靖却没有看她,始终凝视着那一角的梅花树,好像能从那棵树上看出花来,他的眼神里有眷恋,有怀念,有对过往的回忆,更多的,是想往不能忘的痛苦。
这些情绪交错在一起,最终在眼底化作虚无,并作一种极致的平静。
沈靖摩挲着自己手心里的疤痕,那处贯穿导致的丑陋伤口,日头烈烈地从他的头顶照下,好似将他的灵魂也扯出,在这狂风大作的夏日晌午晒个干净,晒个利索,晒掉他所有肮脏的过往。
要是不知道该多好,要是那么混混沌沌地死掉该多好。
他不会知道父兄献他求官,不会知道自己多年来可耻可笑的经历,不会清楚自己疯癫状态下的所作所为,更不会频繁地想起那个人。
——那个被自己连累,生死不明的暗卫。
自己却苟且地活着,卑劣地活着。
真可耻啊。
很长的时间里,沈靖都在想一件事,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如果能让时间停在那个暮春的夜晚,停在在爱人的拥抱和注视下死去的瞬间,该多好。
第46章 混沌
黑暗浓稠到仿佛要凝固,沉重的帷帐被掀开的瞬间,腥气冲出帐篷,纵然是孙铭都几欲后退,他最终还是深吸几口气,埋头迈进大帐。
暗,太暗了,孙铭甚至要喘不过气,他弓着腰背摸索,终于在地上摸到一柄倒塌的烛台,扶正点燃,眼前被点亮,孙铭却低下了头。
诚然是他,也不敢与面前这人时时对视。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扔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紧随其后的是弯刀掉地的鸣响。孙铭小幅度的抬头,看见的也只是将军的背影。
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陌生人的头颅被抓在手里,而身体在刚刚被掷下,将军半披着藏青色的外袍,背对着他,左半边的身上溅满了暗色的液体。若隐若现的昏黄烛光下,锋利的刀刃和男人阴骘的眼神混合在一起,成为这压抑深夜的底色。
孙铭将身体压得更低,长久的沉默后,他听见将军的脚步声,又一柄灯盏被点亮,然后是将军沙哑的声线。
“孙铭,这就是你所说的护卫?”
“江湖人诡谲,无孔不入,”孙铭觉得喉头发紧,自己仿佛要窒息般,“…将军恕罪!”
他实在摸不准将军如今的脾性,两年多来不断有江湖刺客前来大漠刺杀他们的主将,半月前他主动请缨率队护卫,却还是在今夜让刺客趁虚而入,悄无声息地摸进将军休息的大营。
但两年多来,这些刺客从未得手过,他们的残躯被抛进大漠的深沟与黄沙中,化作这片苍凉土地上崛起势力的悠扬颂歌。
沉重的铠甲被扔上桌子,伴随着新刀出鞘的嘶鸣,孙铭抬头,看见的就是将军自顾自披挂的场景,他无言退下,吹响号角唤醒轮班的轻骑兵。
不用多说,本就难以入眠的将军被深夜吵醒,代价就是平城军夜半出击,千里奔袭,攻打哪座城池,也仅凭将军的心意罢了。
刚从京城回来的将军,并不如此暴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