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把切好的鱼脍端上来!”
朱成碧却站了起来,“鱼脍要腌渍片刻方才入味,在那之前,我有一问:诸位大人是否曾按小女子的吩咐,沐浴,斋戒,更衣,熏香?”
食客们纷纷点头,有的人还在嗅袖子上的味道。窗外,一轮明净透彻的圆月正在朝他们的头顶逼近,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占据了半个天空。只有高琮一个人注意到了这副景象,但他却发不出声音来。
“紫苏、萱草、艾叶,可是用这样的水沐浴过?”
朱成碧在人群中间走动,得到的尽是肯定的答复。她站到了窗前,满意地露齿而笑。
“那好。诸位,宴席已经齐备,可以尽情享用了!”
享用什么?人们面面相觑。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目光,朱成碧背后雕着八仙的木窗便炸裂了,一条狰狞巨物扭转着身体扑了进来,直奔着坐在首座的贾大人而去。转眼之间,贾大人的身体便只剩下了下半截,还端坐在位子上,摇晃了一阵,才倒向一侧。那怪物扭过头来,脊背上战旗一般的鱼鳍威风凛凛地张开着,咬合的利齿之间,鲜血正在缓缓滴落。
是一只雄性的鲛人。它抬了抬下巴,咕咚一声,将贾大人的上半截咽下去了。
“啊呀!”
食客们惊慌起来,互相推挤着,想要开出一条逃生的路。但更多的鲛人冲破了四面的花窗,落在了舱室中央,甩动着长尾在人群之中自如来去。惨叫声顿时四起。高琮被踩踏在地,正好倒在两具被吃剩的身体中间,他拼命地想要用尸体遮挡住自己,一样物事咕咚一声滚过来,靠在他脚边。那是谢燕的半边头颅,他不由得叫出声来,两腿之间有滚烫的液体流下。
一旁传来娇媚的女声,叫人毛骨悚然:“真好吃啊——”
朱成碧跪在躺着鲛人的案几旁边,眼半闭,头微仰,手中翘着一双朱红镶金的筷子,正在用心品尝。
“夫鲛人者,乃南海妖兽,雌性貌美,雄性好斗。《白泽精怪图》上曾有描绘,这种族歌声美妙,肉质嘛,加上爱情的甘甜之后,才算值得一吃。”
唯有在她身边三尺之地,未受到鲛人的任何惊扰。
“至于人类,肉质本就粗,又带土腥,偏偏你们又嗜吃这一口。罢罢罢,这下加上贪婪、痛苦、绝望,诸多味道,吃起来可还顺口?”
她在对着桌上躺着的阿姣说话——这一幕恐怖至极,高琮寒毛倒竖,却忽然想起阿姣来。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朝朱成碧身边扑过去,一只鲛人斜地里扑过来,将他按住张口就咬,他拼命踢打,竟然挣脱了。
“阿姣,救我啊,阿姣!”
他涕泪纵横,爬上案几,解开红绳。鲛人翻起身,一双还带着蹼的手冰凉刺骨,在他身前身后地摸,终于将当日他亵衣里藏的硬物取了出来,却是块随处可见的鹅卵石。她捏紧手掌,卵石在她掌中碎成了粉末。
“可是在找这个?”朱成碧举在高琮眼前的,正是那枚鱼尾形状的小小玉玦。“这可不是翡翠,乃是海底一种特殊的砗磲所制,其味儿辛辣刺鼻,寻常人闻不到,鲛人却一闻便知,退避三舍。你本来可以活,高公子,如果你不是为了上天香楼,把它给了常青。”
世间万物,果然都有价格,只看你是否偿付得起。
高琮瞪着那枚玉玦,简直要瞪出血来。他只觉得身上渐渐地寒冷起来,视线也模糊了,只遥遥地听着朱成碧在说:“这等美味,日夜放在枕边,白白养了那么久,你还是舍不得吃掉,如今他却是要吃掉你了。常青还特地跑去河边,最后一劝,你也不听——”
“别,别听她胡说!”他拼尽力气,抓住阿姣的胳膊,“你能救我……”
她们二人沉默着,齐齐看着他的下半身,他也随了她们的视线往下一看——是一地的血,从腰部以下,竟然不知去向!他恍然想起刚才扑住自己的鲛人,退却的时候,似乎啃走了什么,却没想到是整整半个身体。这一惊之下,剧痛袭来,顿时就要昏厥过去。
“别,别让他们吃了我。求你,求你……”
女子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带着奇异香味的泪珠纷纷落在他的脸上。
“哎呀呀,可别浪费了!”
朱成碧举了只小瓶过来。阿姣却全然不顾,只痴痴地望着他。她将两只食指放在唇上,朝外缓缓勾画出一个笑容。随着这个动作,她原本细小的口朝两侧裂开来,露出里面数不胜数的细小牙齿,密密麻麻地,朝他的头顶笼罩下来。
但随君意。
这美味,一口也不会与他人共享。
七
细软的白沙铺满海边,一层层的浪花带着残破的花窗、衣袖的碎片、一两只鞋子翻卷上来,又再化为泡沫,哗哗地退下去了。常青站在一块齐胸高的礁石旁边,面前铺展开的,是当初抱在怀里的那幅画卷的一部分,画着一只手持骨矛,须发贲张的雄性鲛人,只是不知为何,在尾部总是缺了那么几笔。翠烟站在他身后,正在望着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