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迷香的分量可给足了?可别让她……再又醒来……”
“姑娘说,足够了。”
“替我谢过朱掌柜。”
她无言地向他行礼,重又退后。
高琮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就此搓揉入骨。他紧紧地箍着她,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并拢了双腿,生出了背鳍,她的长尾甩在甲板上,鳞片四溅,一旁的衣裙委顿在地。又是那个面目狰狞的怪物样子了。
这样再好不过。他想,然后喊:“……在这里!”
起初声量较小,几不可闻,到后来却是声嘶力竭:“你们要找的鲛人,在这里!”
六
从一开始,高琮便谋划着眼下的场景。半醒半睡的懵懂之时,高烧未退的朦胧状态,他都曾越过笼罩在眼前的迷雾,隐隐约约地看见过这样的未来——红木长桌上摆满了绘着十二花神的珍贵彩瓷,碗中盛着晶莹剔透的雕花蜜煎、砌香果子、煨牡蛎、莲花鸭签,旁边的碗里卧着花炊鹌子、润鸡、荔枝白腰子,下酒的小盏里是奶房签、三脆羹……
是的,他曾隐约望见过今日,他望见过坐在首座的大腹便便、身着紫衫的老者,他须发花白,脑门油光水亮。他甚至还听见过他的声音:“……如今圣上有令,所有离京官员,一概不得接受吃请,否则以收受贿赂论处,今日这,可万万算不得宴席。”
“算不得,算不得!这不过是些寻常下酒小菜。”一旁的谢燕陪笑,“不过是贾公路过无夏,请了些亲朋好友,中秋相聚,这一点点微薄酒费,便算是在下暂时借给贾公,哪日我上临安,贾公再还给我便是了。”
众多陪席者中,附和之声不绝。紫衫老者拈起须来,眼神朝席上抛了抛,咳嗽了一声。
谢燕立刻反映过来:“之前提起过的珍稀鱼脍,已经让席下去备了,一时三刻就能上来……”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那摆满珍馐的木桌从中间分开,平平地朝两侧移了过去,底下竟是一处通向下面舱室的暗道,现在自下方缓缓升起来另一处平台——乌木制成的案几之上,纯金的大盘中铺满切碎了的苋菜、香葱和嫩姜,一只鲛人闭了双眼睡在中央,双手和尾部都被红绳所缚,分别衔在盘口的四只虬龙口中。被压抑的惊呼四起,紫衫老者脸上猛然间被点亮了,喉咙上下起伏,喜不自胜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跪坐在案几旁边,跟金盘一起升起来的,还有一身素白的朱成碧。只是,她看起来不太像是高琮曾经在天香楼里见过的那个双髻少女了。她束起了头发,眉间点着一朵艳丽的桃花,用银光闪闪的襻子将两袖束了,手中各执一柄小巧的鸾刀,面上严肃至极。
这样的场景,高琮曾经在幻觉中见过,设想过无数次。每次他都以为自己会痛彻心肝,会捶胸顿足,然而当这一切真的发生,他的心中却只是一片茫然。
“还不快切?”
朱成碧略一行礼,手中的鸾刀高举,最后那一刻,她似乎朝高琮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睛。高琮瑟缩了一下,以为那刀就要生生地落到自己身上,以为就要撕心裂肺地疼起来。却是毫无感觉。
朱成碧手中的刀运作如风,为了今日,她还在金铃上各系了一尺来长的火红流苏,眼下只听铃声络绎不绝,流苏飞舞,不到一刻,身边的金盘上堆满了雪白的鱼肉,已经切成半透明的薄片,还在微微颤动。鲛人的身上,渐渐露出了白骨。
高琮的背心渗透着冷汗。刚才有一刻,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象,还以为阿姣会醒过来
猛然间,非人的尖啸声响了起来,他摔倒在地,捂着耳朵,身旁倒了一地辗转呻吟的食客。但是忽然之间,那啸声又消失了,他哆嗦着四肢爬起来,望见在金盘中央,赫然坐着那一梦醒来,竟发现自己半身都化为白骨的鲛人,它目眦俱裂,张口呼喊,是他从未听闻过的凄厉喊声:“子……玉……子……玉……”
鲛人拼命挣扎,几个上前去的仆从都按不住她,身上四根红绳都被绷到了极限,眼看就要被挣脱开来。
“阿姣,阿姣。”他喃喃,也不知怎地就走上前一步,“你且忍一忍,忍一忍便过去了!”
于是她望见了他。丑陋至极的怪物,半身都是淋漓的鲜血和白骨,忽然就停了所有的挣扎,只是昂着头,愣愣地瞪眼望着他。
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灭下去了。
接着,整座画舫上的人们都听见了鲛歌。
那歌声绝非人间的寻常歌姬所能比拟,明明只有一个单音,却千回百转,哀婉欲绝,到了后来,竟如同一丝越扯越细的银线,直朝海天之间而去。待那歌声终于断绝,鲛人颓然而倒,再无一丝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