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个夜晚迈耶霍斯已经没有力气折腾了,积攒的伤病、饥饿和五脏六腑的灼烧一起向他袭来,他平静地躺在地上,望着遥远的星空,安德烈坐在他旁边,目送他。
迈耶霍斯很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和安德烈并不算熟,无可嘱托,只是恰好遇到的是安德烈,一个愿意折返,愿意送痨病患者回家的人。万幸不必死在洞里,万幸不必独自一人。
他转头跟安德烈说:“把我丢在这里吧,年轻人。”
安德烈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迈耶霍斯看着安德烈的眼睛,平和温柔的眼睛,最后吻了下自己的十字架,望向浩瀚的天空,有那么几秒,他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片段,又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听见自己的身体在发出一声悠长的吐气,在世界的最后一场道别,一口在身体中的气,被彻底吐了出来。
安德烈去睡了一觉,醒来把迈耶霍斯的尸体背到河边洗了洗,简单换了条裤子和衣服,把他背起来送回去。
在树林中的脚程还有十来天,安德烈找了一些毛草塞进尸体的嘴里,又用干草塞进尸体的衣服里,带着他在树林里跋涉。没有代步工具,没有推车,安德烈只能背着尸体,在树林里走。
他白天夜里都在走,每走6个小时休息半小时,每12小时睡三个小时,如此紧张排期。他睡觉的时候,把迈耶霍斯靠着树放,但他偶尔从睡眠中醒来,看到靠着墙坐的迈耶霍斯尸体,会猛地吓一跳,下次就把他平躺着放。有次他把迈耶霍斯朝东侧放,背对着自己,但睡起来发现迈耶霍斯是平躺的。他找了半天,发现是一只树猫撞翻了身。
这样安静、沉默,逼人发疯的旅途在第十二天结束,安德烈走出了树林,来到了城镇。他租车、租船,又过了三天,才来到那个萧瑟的小镇。
他在一个下午来到了迈耶霍斯的家,简单告诉他们情况,把迈耶霍斯的尸体和钱给了他的妻子,拒绝了留餐,离开了。
迈耶霍斯的儿子,麦克,坚持要去送他,跟着他走出了小镇,劝他在附近住一晚,因为这里的晚上很冷。
安德烈照做。
此后数日,麦克日日去找安德烈,什么也不为,就只是围着他转,安德烈在镇上多留了几天,因为他的伤还没好,雪又太大。他在那里待了十来天,就准备离开,这几天里,他一睁眼就会看到来找他的麦克,缠着他带他去看海、看山、看剧院,直到晚上安德烈要休息,麦克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和他父亲黑发不同,麦克有头短短的金发,长得干干净净,瘦瘦高高,总是一身运动衣,脖子上挂着耳机,骑着自行车在安德烈的旅馆下等。他说不喜欢在家里待,因为母亲太伤心了,家里大人们都聚过来,他觉得很压抑。他问安德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家里有谁,喜欢做什么,听什么歌,看什么电影,安德烈都没有回答过。
安德烈发现自己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在一个夜里离开,没有跟麦克说。
三个月后,安德烈在楼下的咖啡馆,看见了背着一个巨大背包的麦克,红通通的鼻头,正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拍的他的照片,对着找人。
安德烈看见他,没理他,淡定地等到自己的咖啡,拿过就走,这时候麦克才发现他,紧跟了上来,跟着他走过街道,穿过小巷,上了大桥。安德烈才转身问:“你要干什么?”
麦克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
要知道,也许对安德烈来说,这只是他工作中的一件事,但对麦克来说,意义大不相同。
他才十六岁,没见过小镇之外的世界,他讨厌学校,也甚少读书,没什么爱好,和所有小城青年一样懵懵懂懂,靠好莱坞大片幻想世界,打发日子。直到安德烈在某个下午出现,在风雪交加里敲开他家院子的大门,带着血和风送回他父亲的尸体,安德烈并没有进门,站在院子里讲完了事,麦克就在房屋门口扒着门栏,远远地听着,他看着年轻的安德烈,头上一层冰晶,睫毛上有片雪,脖子和手上还在渗血,嘴角的一个小伤口结了疤,嘴唇开开合合的说话,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
麦克才十六岁,他从未见过这样平静决绝的眼睛,这样如同狂风暴雨来到却惜字如金的男人。安德烈讲完了正事,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这是他的钱。”母亲留他在家里住一晚,他说“不用”,又转身走入风雪。
麦克和母亲清洗父亲的身体,一笔一笔数着带来的钱,神父为亡父念悼词,医生说他死了很久了。麦克在夜里睡着睡着又哭醒,他悄悄溜出去,躲在房屋外哭一会儿,再回去睡觉,他越来越多地想起安德烈,他想问安德烈怎么带回他的父亲,他想念安德烈平静的眼神,如同风暴不能动摇他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