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汉斯笑了几声:“除了这句,我们又能说什么呢。”
原本平静的春末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碎了。安德娅走回去的时候,脑海几乎都是一片空白,只是凭借肌肉里的记忆麻木地走着,待她停下脚步时,才蓦然发现自己停在了家前面。
那个她住了十多年的家。
这里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帘子依旧拉得很严实,没有透出一丝光,只得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她也听不真切。怎么下意识又会回到了这里呢。在失去一切时,她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地方还是这个家。
安德娅忽然想起,初遇时弗里德里希给她的那条手帕还放在了她房间的抽屉,她好想把它拿回来。可是现在她已经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去,然后说一句我回来了。
在夜幕的掩饰下,她终究还是转身走了,没有看到关了灯房间的窗帘旁,站住了一个身影。
玛丽安藏在黑暗里,偷偷掀起帘子一角,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人影,紧紧地咬着唇。她上次看到安德娅已经是将近一年前了。
那时候安德娅被伯特兰夫人赶出去,她也曾经在左岸附近看到过她与德国人在一起。玛丽安不知道如何形容那时候的安德娅身上,她好像很快乐,又好像很不快乐,她不知道。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看到安德娅了。某天,她在阿黛尔来的时候问了出来,阿黛尔只是道安德娅最近都不会在巴黎了。
于是,她又问,安德娅恨我和妈妈吗。
阿黛尔只是勾了勾唇角,轻声答她,你应该问你和伯特兰夫人恨她吗。
玛丽安瞬间无言以对。她描述不出来自己对安德娅是什么感觉。伯特兰夫人说她是叛国者,因为她投进了侵略者的怀抱;街区的人觉得她像是妓.子,因为她贩卖自己身体和笑容;玛丽安只是附和着,脑海里却一遍遍浮现起安德娅的话。
安德娅问她们,是不是要因为她为她们找粮食而赶她出门。
安德娅有错吗。她说不上来,她知道没有粮食所有人都会饿死,可是望住桌上的食物,还是食不下咽。至少她自己总对不会为了粮食而对德国人卖笑,她做不到,也难以接受。
于是此刻,就像以往一样,她又懦弱了,只是静默地看着那道身影离开,踏不出挽留的一步。
明明安德娅是她姐姐,是那个在爸爸生病彻夜咳嗽时,给她唱歌的人;是在爸爸死后,扛起一切责任,甚至比妈妈更像妈妈的人;是在防空洞里、在房内看着德军入侵时,紧紧握着她的手的人。
明明安德娅那么好,她却还是不能跑出去,让她留下来。
“在看什么?”伯特兰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去吃饭吧。”
玛丽安擦了擦眼泪,低声道:“没什么。”
两幢房子离得不远,安德娅回到阿黛尔家里时,夜幕也还未完全解临。她推门进去时、只见老先生一个人坐在壁炉边打嗑睡,阿黛尔则是不见踪影。她把外套挂在门边架子上,洗了洗手,简单地弄了点食物,再配上面包,端了一份给老先生,另一份则放在了茶桌上。
她坐在沙发里,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那股眩晕才散去。挣扎了片刻,还是把口袋里的信拿出来了。
在离开河畔前,汉斯拉住了她,递给她一封信。
他道,这是弗里德里希以前给我的,本来是说万一他有不测才给你,可是现在,我觉得还是由你保管吧。
安德娅手中有三封信,一封比一封沉重,她却不能不打开。
Ma chérie. (我亲爱的)
信封上仍然是熟悉且优雅的花体字。
她的指尖颤抖着划过弗里德里希的笔触,把火漆印章撕开了。
“亲爱的安德娅:
愿你一切安好,笑容依旧。
很抱歉让你收到这封信,在你阅读到这些文字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很遗憾,现在这刻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去世的,但是请相信我,我并不害怕,也不痛苦,或许更多的是,我终于得到解脱了。我希望你不要为我而哭泣,毕竟世间有因果报应,我总有一天要为我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而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
我好像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却不知道应该从何开始,或者从我们第一次相遇说起吧。我很庆幸自己那天有跟着你逃跑的身影走进小巷,虽然我只是自私地想要赎罪,把你当成替代品,但是我依旧很庆幸。第二次在巴黎圣母院见到你时,我很庆幸你选择挽起了我的手臂,与我一起走进了教堂。第三次,我很庆幸你走到了我身边,与我打招呼,让我为你点了支烟。
也许当时于你而言,是踏进了地狱一样,但是于我而言你就是冬日的暖阳,解救了快要沈溺的我。那时候我已经很想放弃了,可是我在想或许至少我还能帮你,让你好好活着。只是到后来,一切都失控了。我们之间多了很多故事,在德朗西的日子是我在人生里最开心的时光,除去那见鬼的一切,那便是我梦想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