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君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更没了素来带着的笑容,静静地看着秦水凝,像是无声问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秦水凝也不吭声,手里紧紧攥着布包的竹节把,她专门选在晚上去了趟谢公馆,自然扑空,幸好黄妈知道谢婉君今晚在哪儿,便告诉她明月饭店的位置,她才寻了过来,等了能有两个钟头,更是看着韩寿亭和陈万良走的。
如今同与谢婉君面对着面,也没有旁人叨扰,她却难以开口,直到沉默得谢婉君都准备开口了,她才低头从布包里掏出个盒子,递了过去。
这下轮到谢婉君惊讶,也不伸手去接,问道:“这是唱的哪出儿?”
秦水凝把盒子打开,像洋人掀开戒指盒求婚那副做派似的,可里面装的并非什么火油钻或是祖母绿,而是枚正红的花扣,却并非花形,因过于繁复,谢婉君一时也说不出名字来。
秦水凝娓娓说道:“送你的,这叫‘福禄扣’。我今日接了个订扣礼,沾了喜气,回去后便制了这枚扣子,讨个吉利。”
谢婉君将扣子拿到手里端详,她还头一次见到花扣没缝在衣服上的样子,略觉稀奇,张口问她:“什么是订扣礼?”
秦水凝给她解释:“姑娘出嫁时穿的嫁衣都是不订扣子的,成婚之日请裁缝上门订上,再给裁缝送个喜封。”
“原来是这么个吉利法儿。”
秦水凝当她听明白了,没想到她话锋一转,又问:“那万一他们离婚了呢?你送我的扣子岂不是就不吉了?”
秦水凝语塞,板着脸回她:“人家今日才结婚,你说些好话。”
谢婉君扑哧笑了出来,又举着扣子凑近了问她:“可这是什么花儿?我根本看不出来,别是你叫小朱做的,拿来糊弄我。”
秦水凝只觉迎面一股酒气,错开脸离她远些,答道:“花扣并非只有花形,这也不是花,而是葫芦,与‘福禄’谐音。”
谢婉君语气悠长地“哦”了一声,举着扣子在路灯下看,眼睛也眯了起来,像是试图描绘出葫芦的形状来。
秦水凝淡淡地白了她一眼,抬臂扯下她的手腕:“你醉了,上车,让小佟送你回家。”
谢婉君猝不及防被她拽了下,连忙站稳脚跟,耍酒疯似的在路边同她挣扎:“你等等,你以为我的酒量跟你一样差?你才醉了。我有事吩咐你,我是秦记的主顾,大主顾,你得听我的。”
秦水凝将她放开,端臂看她表演,没想到她又将那批陈万良送的料子拿了下来,塞到秦水凝怀里:“我要加急,不管多少钱,随便你开,用这匹布给我裁成旗袍,半月后我要穿的。”
“做不了,秦记不接加急。”秦水凝拒绝得果断,又将料子塞回给她。
“你不做,半月后我穿什么?”
“我给你裁过多少旗袍?上月送去的那件还没见你上身,怎么就没衣服穿?”她这下倒是看明白了,谢婉君并非真的醉了,而是为愁绪所累,借机发作罢了。
“那我找别人做。这可是全上海头一份、独一份的洋料,定有人削尖了脑袋想见识见识。”
秦水凝见她这般执着,趁她转身打算上车将料子抽了回来:“你当真要穿这匹料子?”
谢婉君神色闪过一丝清灵,料她想必是瞧见刚刚的情形了,强撑出一抹笑容:“当然要穿,我为什么不穿?我今日在酒桌上叫他们欺负了去,这是我该得的赔偿,不仅如此,以后但凡货料到港,我还专门挑贵的、稀罕的拿,全都是我的……”
秦水凝蓦地拿出了自己的手帕,携着低廉的皂荚香,像她昔日为许稚芙拭泪那般,粗鲁地按上了她的脸:“想哭就哭,别憋死了。”
谢婉君将帕子用力团了团,丢到她身上,瞪着眼睛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哭了?”
秦水凝弯腰把帕子捡了起来,理都没理她,扭身便走。
行不到十步,身后传来谢婉君的叫声:“你回来!”
秦水凝回头看她一眼:“谢大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上车,送你回家。”
苔藓绿丝绒(02)
小朱被放出来后回家将养了几天,虽吃了苦头,幸好未伤及性命,这日已回了秦记,还给秦水凝带了他姆妈亲手做的四喜烤麸。经此一事,他那颗少年飘忽的心性倒是稳重了不少,极为诚恳地同秦水凝鞠了一躬,承诺晚上再不出去鬼混,势必要认真学习手艺,争取早日出师。
秦水凝的神色始终淡淡的,对小朱的痛改前非不置可否,事不关己地答他:“那你就先锁扣眼罢,最近熨斗也别碰了,成衣依旧由我去送,待你脸上的伤褪干净了再说。”
小朱点头答应,坐在案台旁缝起扣眼来,秦水凝上午把手头收尾的一件长袍给赶了出来,叠好放在一边,转而去拿陈万良送谢婉君的那匹料子,摊开三尺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