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君看出他有话要说,停了脚步,只听他直接问道:“老爷子另派了人接你的货,可带了什么?”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消息交换,谢婉君并未隐瞒,答道:“没有,是香港的船,他手伸不了那么长。但凡他借我的路子带东西,我可是都分毫不差地告诉你了,这次他没让你去,大抵是在防着你。”
韩听竺沉吟片刻,“嗯”了一声,又问:“这桩生意除了你和许世蕖,外加老爷子参了一笔刮油水,还有旁人?”
谢婉君不解:“什么意思?”
“陈万良带了样子,已在楼上了,也是洋货。”
“他来做什么?”谢婉君心头一紧,咬牙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旋即意识到什么,警惕起来,“他倒是想入伙,还真贼心不死。”
韩听竺知晓了陈万良的来意,便不再问了,朝里面拱了下手:“赶紧进去罢。”
“你不入席?”
谢婉君正问他,两人都瞧见了溜出来的许世蕖,正朝门口走来,韩听竺闪身下了楼梯,消失在明月饭店的大门口,她则主动迎上了许世蕖。
两人小声谈论着陈万良,各怀鬼胎地进了包厢。
估计上次酒局过后陈万良就已开始联系商路,声称从法兰西进口的布料,成本价压得极低,韩寿亭那儿已松了口,打算给陈万良开这个便道。谢婉君觉察到危机,这桩生意细数起来,韩寿亭不过是个吃白食的,毫不出力便能从中敛财,而店面定制等事许世蕖出力更多,来料才是她全部负责的,陈万良此举,显然是要将她给挤出局。
记不清那顿饭局是如何熬过去的,韩寿亭和陈万良不断施压,许世蕖虽不愿与陈万良合作,却也是个精明的商人,看过陈万良带的样品显然满意,脑袋里早已算起利润来了。谢婉君步步退让,全程咬着牙关才没做出掀桌的举动,到后面酒都喝不下了,跑了两次盥洗室去催吐。
那顿饭到底喝到韩寿亭满意,散席时已经是深夜,路上行人都屈指可数,小佟也在车里睡了一觉。
陈万良又是烂醉如泥,走路都费劲了,却还是让司机搀着,从车子后座取出了一匹布,苔藓般的墨绿色,浓得像潭深渊。
他揽着谢婉君不放,洋洋洒洒地说:“婉君,别怪老哥哥,老哥哥心里是想着你的。喏,法兰西的料子,上海滩独一份,送你!穿在身上保准叫那些太太小姐们羡慕,到时候还得求着我们来买!”
谢婉君冷笑着把布接了,反手将他推进车里:“陈老板,你醉了,快回家去。”
他又探出车门同韩寿亭打招呼,两辆车前后脚离开,门口便只剩下谢婉君和许世蕖。
许世蕖脸上闪过一丝愧色,忽略谢婉君拱手送他上车的举动,说道:“我这个人素来是在商言商,但你放心,家父既能将祥晟的布庄垄断上海,高端定制的铺子我是断不可能只开这一家的,下一步我打算到北平、广州、武汉等地拓展,必会带你一起,谢小姐是聪明人,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谢婉君暗中嗤笑,脸上已彻底挂不住了,她这一晚上受的委屈将将要超出负荷,本想着赶紧送走许世蕖,哪里料到他非要留下说这些。她并未立刻答话,而是把布递给了小佟,命人继续回车上等着,又点了支烟,猛吸了一口才回他,语气有些冷淡。
“许老板,你是不是觉得我该立马答应下来,还得像供着菩萨似的感谢您的大恩?可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精明过度的商人,想必夜深人静时还会唾弃那种叫做自私利己的品行,这就叫孤星命。”
许世蕖不慎被她戳中了脊梁骨,眼风一凛,也没立刻答话,摘了眼镜用帕子擦拭干净的镜面。
而谢婉君已踩灭了没抽完的烟,忽然发出一声夸张的笑:“你当真啦?真是不禁逗,我胡诌呢。今日我是酒桌上唯一的赔家,叫你走你又不走,许老板,就委屈你听我的醉话了。”
许世蕖错愕一瞬,本想自然地陪声笑,却发现嘴角怎么也扯不上去,把眼镜戴好后恰巧看了眼马路对面,未再收回视线,抬手指给谢婉君看:“可是你那个妹子?”
谢婉君一转头,只见秦水凝仍拎着她那个竹节布包,穿了条白底竹纹的曳地旗袍,看起来像个文质彬彬的女先生,正侧对着他们这边,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
许世蕖识趣说道:“想必是有事找你,我先走了。”
谢婉君撑着场面送他上车,许家的车子开走,她再一抬头,秦水凝正好望了过来,四目遥遥相对,不知怎么的,她竟有股泪意,唯恐叫旁人瞧见,生生忍了下去。
两人不约而同地打算过马路,刚迈出两步,又都停了下来,那画面倒有些滑稽。谢婉君是急性子,正要再迈一步,却立马改了主意,杵在原地不动了,秦水凝让了一辆过路的车,小跑着走了过来,停在谢婉君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