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朱早就注意到了这匹稀罕的料子,频频抬头往秦水凝那儿偷瞄,见那质地非纱非绸,表面似乎生着细微的绒毛,阳光顺着橱窗打进来,还泛起光泽来,到底没忍住张口。
“阿姐,这叫什么料子?你最近新淘来的货?”
秦水凝觉得他又犯起老毛病来,可见他问的是料子,姑且当他是在学习,答道:“这叫丝绒,咱们店是不做的,洋人爱用来裁裙子。”
“丝绒?”小朱双眼一亮,又闲谈起来,“阿姐,我听人说过,丝绒摸起来就像女人的皮肤,滑嫩嫩的。”
说着他就要伸手来摸,秦水凝直接抄起铜裁尺将他的手打了下去,小朱立马叫出声:“阿姐!疼!”
“疼就对了。”她将抻开的料子铺平,思忖着设计成什么样式才能叫谢婉君在半月后的开幕宴上惊艳四座,分神数落小朱两句,“你下次回家,瞧瞧你姆妈和小妹的手背,摸一摸是否是你想象中的丝绒质地。罢了,你怕是只消看上一眼,就没了抚上去的心思了。”
小朱的胞妹曼婷在杨树浦一带靠为人浆洗衣服赚钱,有次恰赶上隆冬的天气来店里给小朱送汤,秦水凝瞧她双手冻得通红,给她递了杯热水,又见她手背肌肤已经皲裂得极其严重,便拿了自己的手油叫她涂,倒不是什么高档的舶来货,便一并送她了,至今仍记得她同自己连连道谢的惶恐模样。
他大抵是想起她姆妈更加粗糙的手了,默不作声地在那儿发呆,秦水凝点到即止,又用铜裁尺戳了他一下:“让你锁扣眼,一个钟头过去了,你锁了有半个?”
小朱不敢再废话,埋头动起针线,店内总算安静了下来。
秦水凝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瞧着那苔藓般幽深的绿意,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了,而深渊之中早就有另一个人在,便是谢婉君。她今日一直想着她,像被灌了迷汤或是下了蛊似的,脑袋里也跟着乱作一团,半天想不出到底该用什么版式。
思绪越飘越远,倒是又想起看戏那日的光景来,谢婉君为了帮她将小朱给救出来,不知怎么联系上了个特务站的主任,姓廖,专管后勤物资的,不过是个闲职。
廖主任常在黄金大戏院听戏,谢婉君高价从票贩子那儿买了张包厢票,除她之外,又请了许稚芙,许稚芙带了江楼月一起,私下里见到秦水凝,红着脸跟她说:“你既是婉君姐的朋友,我便叫你秦姐姐。”
秦水凝鲜有地笑了出来,发自内心的,顺势同许稚芙约时间,叫她去店里试旗袍,两人凑在一起聊个不停。谢婉君突然咬牙笑了,猛地将秦水凝拽到自己身边,指着斜对面包厢穿长袍的中年男人说:“那个就是后勤处的廖主任。”
秦水凝不免怀疑一个管后勤的主任是否有捞人的本事,问道:“他能说了算?”
谢婉君摆出副得意的表情,眉眼中的机灵从她浓艳的妆的桎梏中溜了出来,傲兀言道:“怎么不算?你当后勤处主任的肥差是谁都能领的?更何况那日错抓了那么多人,即便我不是政局中人,也猜得到上面必有了微词,我给他些许好处,还帮他们除去了个麻烦呢,他绝对立马就把人给我放出来。”
见她显然没听懂的表情,谢婉君又说:“说了你也不懂,你就等着接小朱出来罢,我办事最让人放心了。”
她点头应答,拎起茶壶给谢婉君倒了盏茶,谢婉君那股得意劲儿愈发张狂,抿嘴笑着说:“算你有眼色,都会主动倒茶了。”
一句话的工夫,她已经又倒出三盏了,两盏递给许稚芙和江楼月,最后一盏留给自己。谢婉君端着茶碗刚送到嘴边,见状又撂回到桌上,还溅出了几滴,显然不打算喝了。她扭头见谢婉君脸上的笑没了,不明白她又在耍什么大小姐脾气,盯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没再吭声。
大戏开场后不久,包厢里又添了个贵客,彻底将位置给坐满了。
来人正是家里开灯具公司的倪二少爷,谢婉君这叫“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活该倪二少爷是个情种,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原本四人都在看台上的戏,倪二少爷落座之后,谢婉君便同他低语起来,戏也不看了。
秦水凝不着痕迹地扫过去两眼,见两人凑得极近,生怕听不清互相说什么似的,倪二少爷又用洋火机给谢婉君点烟,谢婉君唇间的烟吸着了,还用玉手拍了下倪二少爷的,倪二少爷笑得心驰荡漾,恋恋不舍地将手收了回去。
她的视线也跟着收了,不愿再看他们“调情”,不巧台上热闹的打斗歇了,她挨着谢婉君坐,两人的交谈夹杂在角色铿锵有力的道白之间,又听了个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