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六王隔着纱帐眯眼瞧着正在捣药的白衣女子。
她披散着只束了纯白丝带的一头黑发,偶尔发丝飘下,纤指轻勾,别上耳发,低着头,浓密纤长的睫毛在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偶尔指尖轻点捣好的药粉,放入口中浅尝,这入神的模样,像是下凡的捣药仙姑。
四周都是辛辣苦涩的药草味道,这从阮沛醒来之后就一直折磨着他,可他还是耐着性子装作还没有醒来的样子,贪图她每日轻手轻脚给伤口上药的指尖带给他的酥麻触感。
“你再不醒来,你的蔓凝妹妹就要将此事禀报皇后,柴将军和萧将军一个张罗着要把我这南烟公主打入天牢,一个要去驿馆手刃尚在病中的西祁三皇子,你的人已经偷偷将驿馆围了好多圈了,皇上那里你预备瞒得了几时?”
鸾心捣着药,轻声道。
这是从崖底出来的第七日了。
鸾心还记得萧晋从狼王身上将阮沛放下之后,朝鸾心射过来的眼神,那用力看穿的样子,仿佛自己就是咬伤阮沛的毒蛇。
鸾心回想起来不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手上配好的十几份药粉,是给风魁雪刃还有狼群的。
风魁那烈马,昨日已经可以站起来了,还多亏这马离奇的恢复速度,阮淇才一排众议硬是让自己继续治疗阮沛。不然王蔓凝等人早恨不得将她关进牢房。
西祁的人本就有秘术治疗蛇毒,听闻赫连垣已经醒过来多日,就是因为这个消息,表面上看更是坐实了南烟公主和西祁三皇子联手毒杀北境六王的罪名。
鸾心本对自己治疗蛇毒是很有信心的,尤其是听柴风说,奄奄一息的狼群已经可以行走有些甚至可以奔跑,风魁和雪刃也有明显好转的时候。
可是阮沛却迟迟不醒,按照阮沛的体质是明显不应该的,直到两日前,鸾心才发现这人偷偷控制自己的脉息。
鸾心讲完,发现阮沛还是躺着不动,想着要不要拿针扎醒他,突然门被大力推开。
果不其然,是王蔓凝那张怒气冲冲又憔悴发白的脸。
“毒妇,还不给我跪下!”
王蔓凝这几日担心阮沛安危,心力交瘁几乎变了一番模样。
她是把阮沛当做命在爱惜啊,那日瞧着阮沛被咬的浑身流着黑血的样子,当时就晕了过去,这几日不吃不睡,鸾心本着医者父母心的精神,一直忍耐着她对自己不堪入耳的大喊大骂。
前几日还有阮淇帮忙压着王蔓凝,不让她来打扰阮沛治疗,今日阮淇不得不回映天去给已经有些疑心的皇后吃颗定心丸。
阮淇不在,她又来了。
王蔓凝就想不明白了,明明就是夜鸾心勾结西祁的人毒杀阮沛,为什么阮淇硬是说证据不足?还要什么证据?
就凭就她一人全须全尾地从崖底出来,赫连垣已经醒来,而阮沛还没有任何舒醒的痕迹,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毒妇!原本就是你毒杀王爷!如今竟然留下你来医治王爷!我看阮淇是疯魔了,或者也被你施了毒计蒙了心了,他不除掉你,我却容不得你,我知道你会武功,我奈何不了你,可你也别忘了,你是南烟公主!毒杀王爷,此事若是禀报了皇上,两国就是一场血雨腥风,你自己掂量掂量,是自己把这事儿给担下来,还是让南烟子民跟着遭殃。”
王蔓凝顿了顿又道:
“这里有毒酒,白绫,匕首,你自己了结了,我自会说,你是因为不堪受王爷冷落,伤了王爷,自己也自裁了,你若是不从,别忘了你在王府还有不少南烟的家奴,我先解决掉他们,再禀报皇上,往南烟讨回公道。”
鸾心这几日为了治疗蛇毒,虽然没费多少心力,体力是着实耗费不少。
毕竟阮沛的浑身是伤,马和狼群也需要大量的药粉,而这些都只能依靠自己配制,她的侍婢们包括青泉出尘都被软禁起来了,整个王府都没有人帮她,从配药捣药制药熬药,都是她一个人,她如今连站立也有些颤颤巍巍地,疲劳地头疼,听着王蔓凝这番喊话,顿觉头重脚轻,霎时就晕了过去。
“主子,晕过去了。”
“正好,省的我还要找高手来制服她,抬到柴房去,那杯毒酒喂她服下。”王蔓凝恶狠狠道。
“来人……来人!突然从纱帐内传来了阮沛的声音。
王蔓凝惊喜交加还未回过神来。
“来人,将鸾妃扶过来,躺在本王边上。”
阮沛语气有一丝沙哑生硬。
作者有话要说:诗句摘自《诗经》
☆、第 56 章
“你给朕跪下!快给朕跪下。”
眼前这个一身黑色锦袍的人一改往日的和颜柔面,满眼的厉色,惊得面前五岁的小姑娘,膝盖颤抖不已,但脊背依然挺的笔直,紧紧咬着嘴角。
夜澜天瞧着自己年幼的女儿,知道她那股子倔劲儿又上来了。
“女儿刚已经给父皇行过礼了。”
五岁的夜鸾心道,她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稚子!朕教训过多少次??恩?不准揭开你母亲的面具!”
“前两日太傅教儿臣读诗,太祖之作《贤母》,‘桃香罩面,青丝拂耳’不可谓不美,今日儿臣欲效太祖之作,可说来可笑,我堂堂一国公主,生母在世,竟未曾一睹母亲真容!真是天大的笑话。”
鸾心满眼噙满泪水,可就是拼命忍住不让它滴落一丝,紧紧盯着父亲。
夜澜天听罢,内心五味杂陈,刚想开口,角门处竹帘被掀开,走出来一个青衣女子,金制的面具罩住了包括鼻翼的大半张脸,她伸手拂了拂面具边上的孔雀毛,白玉般纤手有几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夜鸾心紧紧盯着她母亲,猎人般捕捉到了母亲额角片刻的纹路变化。
她知道这一回她终于终于会有一个答案。
身为母亲的侧千又如何不知道幼女心中的那点子小九九呢。
鸾心还是女婴的时候,侧千百般呵护,整日捧在掌心,多少年了,终于有这么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人儿,让自己心无旁骛,欢乐平静度日。
她整日在盼着鸾心快快长大和祈祷她不要长大的矛盾中,看着鸾心从襁褓婴孩长成如今才五岁就已经知人识物,会思考会行动的精灵。
聪慧倔强敏感像她,不拘小节贪玩儿勇敢像她父亲。
现在站在她父亲面前,那炙热的眼神装满了刨根问底。
已经再也搪塞不过去了,她的女儿哪怕吃她父亲一个巴掌恐怕也绝不退让。
“鸾心……”侧千刚开口,就被鸾心堵住。
“母后再别用旧日胡话搪塞儿臣了,母后面相再丑陋,丑的过西祁焚天大漠里的焚山族人吗?关在幽庭里的焚山奴,儿臣昨儿见过了,要说这世上至丑之人都未曾将儿臣吓到,敢问儿臣的嫡亲生母又如何能令儿臣惊骇,况且儿臣虽未睹母后颜面,但儿臣生于皇宫,见过丽人无数,单论气泽风韵,又有谁能比的过母亲?面相丑陋皆是逗弄稚童的戏语,无论其他,母亲颜面或丑或美岂能成为不让儿臣亲睹的理由?”
“稚子,父母之命,身为孝女自当遵从,你……”
“皇上,罢了……”侧千开口道。
“鸾心,母亲如今肚子里又有了小宝宝,待母亲产下龙裔,就摘下面具,让你好好看看,如何?”
“母亲!”鸾心闻言欣喜若狂,按捺住心中想要拥抱住母亲的心绪,定定立在原处,双眼噙满了泪水。
“公主,公主快醒醒。”书瑶带着啜泣。
鸾心睁开双眼,外面仍然是漆黑一片,身边的侍女们全都红着眼睛。
“怎么了?”
“公主,皇后那边有些不好了,皇上让公主赶紧起身过去呢。”
出尘没止住眼泪,刷的一下,有几滴落在了鸾心的手背上。
鸾心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跑到皇后寝宫的,一路上都是祝祷的南烟巫者,怎么会这样,没多久之前还是合宫宴饮,丝竹之声不断的祥和夜晚。
直到看见涕泗满面的父亲,夜鸾心才清醒过来,这些原本竟然都不是幻觉。
“你母亲让你进去,快些。”夜澜天道。
鸾心趔趔趄趄地奔到母亲房前,周围抽泣声,此刻是仿佛是索命的魑魅魍魉,鸾心脚下似有千斤重,有些迈不开门槛儿。
终于来到母后的床前,浓厚的血腥气味似是弥漫到了鸾心的骨子里,每一节都在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