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行人中无人注意到这一点,就像无人察觉有煞气慢慢溢散开来,逐渐在这座繁华城镇的上方,凝聚成一大片,向下笼罩,开始吞噬城镇。
祁颜瞧这场景真的很眼熟,好半天忽然脑海里灵光乍现,想起一件事来——莫不是流光仙子即将肉身入魔成功,惊动了神君?
还没等她想出什么来,西边突然传来整齐的诵佛偈声,那声音沉稳浑厚,远道而来,内劲丝毫不泄,迎头击上城镇上方已经盘旋成旋涡之势的煞气黑雾。
黑雾与佛偈声缠斗了一段时间,不减反增,最后竟在半空中凝出一个女子的虚像来,地面上的凡人终于注意到上天有异象,纷纷跪下双手合十参拜。
祁颜竖起耳朵听了听,听到些什么:“求神仙保佑我家大孙平平安安……”
“求神仙保佑隔壁偷我相公的小娼妇不得好死,信女必年年还愿……”
“神仙,这就是神仙吗?终芜城出神仙了,青天在上,哪位大慈大悲的神仙菩萨,快杀了这天下的狗官吧,睁开眼看看那些人把咱们害成什么样了……”
“……”
无数心愿合成愿力齐齐将那些嘈杂声音送上云头,祁颜听了个脑袋大,只好一边一只手,把两只耳朵捂得严严实实,不再去听。
求神拜佛,不如反求诸己。
神仙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又如何保其他人呢?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祁颜的嘴角不自觉勾了一抹嘲讽笑意。
这些愿望本来十分纷乱,最后还是被佛偈声安抚,如不断冒泡的沸水被降温后平静下来,地上的人成片成片地躺了下去,就地酣睡。
此时此刻,空中的对决才真正开始。
怪不得洹非要带她来,祁颜略一思忖,忽然笑了:眼见这浓郁煞气中马上要有一名肉身入魔的魔头诞生,还和灵山的释迦、万世碑都有因果关系,释迦必然会在流光入魔之际来此处,他一来,万世碑必然也会出现,到时候就可以收回万世碑,再借她之力炼化。
仿佛是为了验证祁颜的猜测一般,流光由煞气凝成的虚像不断充盈完满,最后形象越来越实,差不多就要完成最后的凝神时,漫天理智冷静的佛偈突然齐齐声喑,取而代之显现的是,远处踏着七彩祥云而来的一名男子。
他甫一出现,祁颜就感觉煞气凝聚的速度滞了片刻,根据流光这反应,祁颜猜眼前这个穿着普通褐色僧袍外套白色袈裟的男人,应该就是释迦。
他长得除了面色白净些,五官端正,便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常年修养身性致使眉目间有一种装不出的风轻云淡。
祁颜心想,这样的人,若不是踏在云头,扔到人海里只怕没个三五年也找不出来,实在太过普通。
但很快她就明白自己想多了。
释迦似乎知道神君同她已经在旁边,向他们二人点了点头遥遥致意,接着便转过身去,正面对上流光。
“是你?”煞气流光的声音仿佛是由成千上万个声音合在一起发出的,听着这犹如小世界机械电音质感的声音,祁颜已经想不起来,当初在小匡镇第一次见到小女孩流光时,她原本的声音了。
“你、你真的是释迦。”流光低声地说了一句,而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不是原来那样,而是变得很难听,她情绪突然崩溃了一般,发疯似叫道:“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现在才来!我已经快要入魔了、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不是说永不与我相见吗!你来了又如何,今天我定要踏平这里,让这座城为我入魔陪葬!”
她说着,煞气又重新疯狂汹涌,无数支流从旋涡中奔出,向下界窜去,很快,那些被释迦送进梦中的人们开始吸入煞气,面色痛苦起来,他们在地上翻来覆去,有的甚至捶地打滚,七窍流血,模样十分凄惨。
祁颜心中一动,又一钟感应到她心意,在神识海里嗡嗡作响,急着出去释放生息——但是洹非却平静地止住了祁颜,“天命如此,与你无关。”
祁颜不服气,正要催出又一钟,一道威压却刺得她脑仁一痛,神识海翻涌着,又一钟又沉沉休眠。
洹非不让她出手救那些人,又抚了抚她的头,声音淡漠遥远:“天命不可违。”
祁颜心中冷笑,干脆闭眼不看。
但是那些痛苦的人,他们求生的愿力没了佛偈相慰,便直直冲上天,无论祁颜如何捂住耳朵,也总能听到模糊而绝望的呼救声音。
所幸释迦不是洹非这样的人,灵山向来以渡厄为己任。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流光,朝她走去,哪怕由煞气凝成的像已经有百丈高,而他也依然没有现出佛本相,只是以一个小僧侣的样子,步履不停向她靠近。
流光此时神智已消散大半,那些煞气不仅没有避开释迦,反而在试探着靠近之后发现释迦没有防备,便一窝蜂地向他涌去,想将他吞噬干净。
不断有煞气缠上释迦,在他身上留下灼伤、鞭痕,袈裟僧袍上满是疮痍,破烂不堪,释迦身上血肉也不断腐烂烤焦,金色的血液流的到处都是,他依然神色安宁怡然,明亮的眼睛一直看着流光的眼睛,仿佛漫步在春日花树下,要去见那个最喜爱的姑娘。
但是他身上的生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步子迈的也越来越慢,渐渐颓然,而那些缠着他的煞气数量却越来越多,快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啊啊啊啊!释、释迦——”眼看释迦就要支撑不住倒下,空中百丈高的煞气虚像突然分崩离析,流光尖锐痛苦的呐喊声一阵又一阵,刺得祁颜头脑发晕。
她却隐隐觉得,事情可能有转机了。
第32章 流光后续(二)
释迦本已成佛,佛身坚固,佛心澄净,凡邪佞都不能侵,他却主动撤去佛性,化作凡人,以身饲众煞,那些流光辗转许多世所见所闻所经历过之事化成的煞气,悉数进了他体内。
虚像消失处,只剩下一个满脸泪水的女子,伤心地看着不远处伤痕累累的释迦,却不敢靠近。
释迦奄奄一息,眼神也有些涣散,拼着一口气抬手,无力地朝流光招了招,示意她过去近旁。
流光泪眼迷蒙,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还是奔上前去,将释迦抱进怀中,哭得更加厉害。
“别哭。”释迦想擦去她脸颊上那些泪痕,但是实在没了力气,好不容易举到半空中的手差点垂下,只好轻声劝慰。
还是流光一边哽咽,一边扶了他的手贴放到自己脸上。“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释迦勉力微笑,仔仔细细一点一点擦干流光缀在眼角的泪,然后才道:“我来晚了,害你等了这么久。”
流光听到这里,之前的克制又烟消云散,不管不顾地抱紧释迦哭泣,她的泪水滴落到释迦身上的伤口疮痍上,像是热火炙烤一般,瞬间使释迦原本的伤处燎起一串水泡,发出“滋啦”皮肉烧焦的声响。
这种痛苦连祁颜都不忍看下去,释迦却面色如常,无力的手没了流光的支撑,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落到女子瘦削的肩头。
“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好不好?到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去,”流光放开释迦,眼里充满希冀地看他,她如今怨恨已除,又恢复了器灵身份,哪怕跟着释迦去灵山做一辈子的法器,日日能远远看到他,流光也觉得心满意足。“或者……你若不愿意离开灵山,不愿意还俗,我也可以皈依——只要能让我看到你——别离开我……怎样都好。”
流光呢喃着,泪水涟涟。
释迦却只是轻轻问了句:“你已不怨?”
“不怨、能再见到你,我丝毫不怨、丝毫不悔!”流光答得果断释然。
释迦微微笑着点了点头,眼神渐渐失去了焦距,变得空洞,嘴唇翕动,像是用尽最后力气道:“无怨无悔就好。我亦如是。”
流光终于察觉出他的身体在慢慢消散,搭在她肩头的手臂已经渐渐透明,轻的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去存在过的痕迹。
“你、你怎么了?你不是佛吗?怎么会死——明明只是一些外伤、为什么……你就不怕我又、又入魔——释迦,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男人最终只是平静地吟诵了一句佛偈,便缓缓闭上了眼,唇角含笑,只有悲天悯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