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他的声音太轻太轻,像是唇边溢出的一缕长长叹息,流光俯下身把耳朵贴近他唇边,久久没能明白,但是——她忽然醒悟,释迦太安静,连呼吸也没有了。
流光本来止不住眼泪,一直任凭泪珠一颗颗坠地,委身尘土。可这一刻,她只感觉眼睛干涸了,再流不出一滴眼泪,但眼角依旧湿润着,她怔怔地,也不去管,只是抱着释迦渐渐化为粉末的身体,可无论她抱得多用力,终究握不住指间的风,握不住那从罅隙间流走的过去。
“所以……我不该强求和你见一面,是不是?哈哈哈哈,幽谷里我欠你一命,害你成佛,现在又欠你一命——我怎么会不后悔,我好悔、我好悔啊!”流光忽而低低地惨笑出声,脸色灰白不堪,唇也在微微哆嗦着,吐出的声音祁颜只能勉强根据嘴型来猜。
“若、若有来世,我还想和你在一起。但我不想要来世了。不是我们不好,是这天道作恶,无人肯放过我们。”
她说完,就猛地抬手击向自己的天灵盖处——
祁颜忍不住直起身子欲奔下云头,小胖爪却被握进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中,整个人动弹不得。
祁颜心上一颤,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她一点也不想看到流光殉情。
然而过了好久,只感觉小胖爪被捏了捏,她下意识地睁开眼,看到流光已经软软地躺倒在地,她空呈环抱着的双臂间,已经空无一物。
在她身边站着一个黑衣劲装的年轻男人,面容严肃,看上去也有些眼熟。
祁颜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他仿佛是上次在小匡镇要渡化流光的人。
男人遥遥向神君行了一礼,拜道:“神君,我想带她走。”
洹非不置可否,而后看向愣怔直立的腓腓,再次捏了捏祁颜的胖爪,祁颜这才回过神来,看向那个黑衣男人,又看向洹非,后者垂着眸子,神情淡漠不在意。
她有些摸不透洹非的意思,问:“神君是打算让我来回应这位仙友吗?”
洹非为不可查地点了头。“嗯,天命如此。”
祁颜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一股血气,流光昏迷前哭到双目泣血的样子,不断浮现在她脑海里。
“那自然是让这位仙友带走了。”
佐道武安君刚想躬身再谢,却听到那只大猫子样的灵兽大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情绪,又补充道:“带走之前,还请神君抽除她和释迦相识的所有记忆。”
“这怎么可以?她现在还晕着,人事不省,就这样剥除她的记忆,岂不是对她不公平?”出乎祁颜意料,佐道武安君听到祁颜的请求,第一反应便是拒绝。
祁颜先是一怔,又听到他压低了声音,有些犹豫道:“若有朝一日……她发现了这一切,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呵。”祁颜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他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假若祁颜坚持,流光即便发现,日后要怪罪的,也只是祁颜和天道,不会是他,甚至知道他为自己和释迦的记忆保留争取过,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更加感激他。
祁颜忍不住笑出声,眼角都有些潮气,她的声音有些尖锐,还带着笑意,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你真要带她走,却连这点担当都没有。”还指望着她或者神君来做这日后的替罪羊。
洹非看着她,不发一言。
祁颜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反应,只是轻笑道:“你若不愿意便算了,流光能不能活下去,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佐道武安君思忖片刻,跪在祁颜和洹非面前,长久沉默。
祁颜闭了闭眼,片刻后对洹非道:“神君动手吧。或神君愿放了小神,小神也可自己来,不用您劳累。”
洹非这次答得很快,“不必。”
他睨着下方,轻轻挥了挥手,地上的流光便皱着眉挣扎起来,好像被梦魇住了,虽然难受,但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眼睛下的干枯的血痕又被重又涌起的泪冲刷着,渐渐变淡。
等到流光再次安静下来,佐道武安君又一次拜了拜神君和祁颜,说了声“告退”,便回身抱着流光,眨眼离开了此处。
流光一走,地上的人们也跟着纷纷醒过来,见到彼此歪七扭八躺做一堆的样子,惊诧了一会儿,又无处可问,最后也不了了之,只是商议下了日后要为城中各路神仙菩萨的庙重新修缮,不仅续香火,还要再为他们塑金身。
市集很快又恢复起来,热热闹闹的一切照旧,只是街边河道旁,柳树枝头和樟树下,再没有那红的有些瘆人的灯笼了。
人们只是隐隐感觉整个镇子仿佛变了一个样,但放眼望去,各处又分明没有变化,谁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变了。
祁颜站在云头上,看他们稀奇地谈论了一会儿以后,就重又分散开,再融进不同的人流中去。
天命视众生如刍狗,固然是平等待万物,骨子里却也是真实的轻贱万物。
又一钟和渡魂铃此刻却不断在神识海里活跃着,祁颜于是闭上眼,放大神识海,用心感知周围的一切——果真在地上看到了一块断面齐整、巴掌大方形的石头,她将那石头收回手中细看时,摩挲着切口,忽然意识到,那石头不完整。
被释迦用业火炼过的万世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少了一块。
祁颜叹了口气,感觉有点累,她刚想趴回云头休息会儿,没想到面前被人递了一个皮儿鲜嫩、香气扑鼻的肉包子,祁颜刚想推开,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两声当起了鸽子精。
“咳。神君是给小神买的?”祁颜接过一个一边吃一边道,“谢谢神君,等我有钱了还你。”
洹非没有否认,更没有接茬祁颜还钱一说,只是问:“好吃?”
“不好吃,不过饿极了味道也不错。”祁颜想了想,如实告诉他,还顺便问了句:“是天命叫你问的吗?”
洹非许久没有回答,祁颜也不在意,安安静静吃完了包子,需要清理胖爪和嘴巴上的油渍,才又转过身来找洹非,也才发现,洹非一双眼睛凝视着她,眸中满是骇人的冷漠疏离。
不知为何,祁颜直觉神君是在生气,好像自己突然就能感知他心中所想。
她无所谓地笑笑,不在意道:“开玩笑的,天命何等尊贵,怎会在这等微末小事上计较。”
这个话题,本应到此结束,然而洹非带着她御龙离开时,突然隔着呼啸的风声说了一句,“是本君自己想知道。”
不等祁颜有所反应,洹非又问,“你已收回万世碑?”
祁颜自然不会去多想他之前那句话,有一说一:“是,但释迦身上的万世碑只有半块。”
她话音未落,早与他们分开去追魔君的五方老祖突然出现,大汗淋漓地将一个硕大袋子扔到云头上,自己也跟着跳了上来。
第33章 “唇可软”
两人带着祁颜在一处林木蓊郁的山上停下,祁颜打量了一下周围,山下是一片整齐规划过的房屋田舍。
极目远眺,能看到外城不远处飘着的几只旗帜,上面写着一个祁颜不认识的古文字,也不知是人间界哪个部族建出的国家城市。
祁颜暗叹,若七庚在这里就好了,他必然会给自己解释。
五方老祖全然没在乎到了哪儿,只是借着停下来的机会,把自己的背篓翻过来瞧瞧——先前上云头的时候爬急了,生怕赶不上洹非那条龙的跑路速度,好像听到背篓里发出了一声脆响,这会儿见自己的鱼竿还好好的,哪也没折,才放下心来,有了心情去瞧瞧其他的。
徒弟还是一团灵障,什么也看不清,没什么好玩的。但是一看到祁颜,五方老祖本来极严肃的面色,突然像雨过天晴一般,对洹非笑呵呵道:“果然还是这猫子样顺眼,一看就朴实有福。”
朴实有福。
好家伙,这就是骂人的艺术吗。
祁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里默念“他人气来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念完几遍之后靠着精神胜利法着实觉得好了不少。
老头儿看见祁颜那溜光水滑的白色长毛,就想上手顺两把——谁知道刚伸出手,腓腓就隔空浮起,被洹非接上自己的膝头,祁颜同老头儿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几秒,就扭开头去,自暴自弃地拱起神君的宽袖,盖到自己脑袋上,顿觉世界清静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