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穿过数十街道,直到离镇入乡,走上北道,傅轻歌才说道:“我还以为你要骗他出来,快快收拾了呢。你虽在跑路方向上骗了他,却争取不到太多时间。”
“但杀了他也没有用。将军是我家的旧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决不会只伏下一枚探子。”陈悠然手掌置于眼前,轻轻拨开薄薄水雾。“而且要是他有力反抗,闹出声息来,大家也不好受。”
傅轻歌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陈悠然心里莫名生出异样情绪。
这几天来距离的拉近,忽然好像是傅轻歌有意为之的幻象。她自以为是她在观察他,她在疏离他,没想到……
她低下头,双手藏在袖里折着碎纸。
傅轻歌也不说话,低低地哼着小童谣。陈悠然抬眸望去,雾幕中映出朦朦胧胧的影子。
她忽然问道:“湘北山里唱的儿歌?”
傅轻歌答道:“是的。”
瞬息间,两人便陷入奇异的沉默。
本地人的话,湘北山里的意思,也就是指迷雾山脉里的人。山脉共有九峰,主峰迷雾山据闻无人居住,别峰中的山民为数却不少。
湘境其余地方的人们,对他们可从没多少好印象。
陈悠然开口不久,就已后悔,双手动作更是快了。忽地一不留神,指甲划破指腹,顺势行云流水,画出一张张符来。
又过一处小坡,踏足青郁草地,只见灰茫河水由南往北,缓缓细流,彷佛静止了时间。
河边放着一艘小舟。陈悠然正自犹豫,却听傅轻歌说道:“你没想过我是山里人吗?”
他为甚么在这时候说这个?“山外的人,对山里人的印象并不好。但印象,不过是第一眼的记忆,我们却已对视百千眼,印象不再重要了。”
何况,我看你的第一眼,本是如此灿烂……
她听不见回话。这话说得过于情意外露了吗?可她说这话时,明明已抛开了异样心思。
“如果你有意了解我更多,这趟到迷雾山去,你会认识过去的我。”傅轻歌轻声说道。“我在院中的朋友并不多。”
陈悠然心中一跳。
“既然你当我是朋友,我又怎能对你一无所知?”
越靠近迷雾山,周遭的雾气就越浓。然待船过数里,群山还是渐渐在水幕间露出形儿来。两头飞雁顺着水流,越过山峦,前往命中注定的归去处。
独坐船头久矣,直至大雁形迹已去,陈悠然忽然问道:”去者何所归?”
“往所归而归。”傅轻歌答话得自然。“心所归处,即是去而复返处。”
“二山主常说这话。我们私下都猜,她往日曾与大山主有一段情!”
陈悠然试着让气氛好起来,笑容咧开了一半。
“她不是在我上山那年才回到书院的吗?我时常在她身边侍候,数次探她口风,却一直没猜出她游历在外的数年间到了哪儿。”
傅轻歌闭目盘着腿,听了她的话,眼缝微微张开。
“我和她的关系,还不及你和她的关系深。然而这事,我碰巧却知道,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陈悠然见他面带笑意,也笑道:“此处无人,你我知道就是。”
傅轻歌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
“是阴山。”
蓦然间,陈悠然嘴角的弧度完全消失了。原本想着探听八卦的欢快心情,一扫而空。
她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只见得前方十数丈处水浪翻滚,一根粗如儿臂的精钢锁链破开水面寂静,横飞而起,登登锵锵的一阵响,拦挡了前路。
傅轻歌脸色变了。“我昨日行经此地,并没看见这钢链。”
陈悠然定睛细看。
“是从两岸用人力拉起来的。要是长浸河底,决不至于当此迷雾,仍生亮光。”她半边身子探出狭小船舱,侧首斜望。“这河的两岸间本就相距甚近。”
傅轻歌的手已按到剑柄上。此时,陈悠然注意到他露出犹如被冷不妨刺了一针的怪异神情。
他迅速起身,推开她来到舱外,立于冷清清的大雾中。
然后,陈悠然眼看着他把剑刺进了水面。
小舟顷刻静止,河面上泛起一连串连漪,表面看不出剧烈程度的波动带得船身剧烈震抖,让人感觉它瞬即就要支离破碎。
然而它受到的内外重压,已尽数为傅轻歌足上的劲力消解。他赋予这片水域宁静与稳定,使得刺入河面的一剑威力发挥淋漓尽致,一路直落至位处河床中心的打击目标处。
陈悠然手脚并用,急急爬到船边,但见剑尖指向处,青荧光般的篆字密密麻麻地结作一团,映到河面时已形如长蛇,其舌欲吐水瀑雨雷,足与剑仙手中飞萤火抗衡的气势凌厉,好比蛟龙急起吞日月。
想到此处,她隐隐感到不安。
是母亲的符阵。就算只是在将军手上用出来,也……
不安渐渐化为惊怖。要不是轻歌没轻易被钢链分散注意力,意识到守株待兔的符阵后着,这小舟只怕已撑不下去。
打的好算盘啊,裴立,她握紧拳头。可惜你不知道……
心思未去,从雁影不久前离去的方位而来的,正是一片轻舟,来速比她们快上不少。它的船首轻便,不曾刺穿雾气,而是借助船头的半鱼雕像,承托着扑面的云雾。
直至她发现,握住雕像尾部的那双手,并不是将军的手。
模糊间,她看着这双手自将军背后伸出,然后收回,抽出一柄四尺来长的长剑。以半鱼尾部为形的剑柄长度前所未见,就像东洋人所用的长刀。
随着敌船渐近,她惊讶着手的主人,也即那文士装扮的男子面容之死气沉沉,与手中奇幻而满带美感的兵刃形成对比之强烈。
但傅轻歌在意的显然与她不同。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河面上的符文亮光。
直至持剑文士眸里爆发猛烈光彩,双手扬起奇形长剑,足部弯曲成弓状。
他往此扑击而来。
不知为何,陈悠然几乎未加思索,就闪身到了傅轻歌身前。
她同样以双手持剑,姿势之圆融纯熟,全不似初学乍练。
傅轻歌似乎很讶异,但陈悠然看出了他无法把剑从水面上抽离,只望他勿要情急出剑援护。
这算是,两不相欠吗?
符纸滑落到长袖边。就在此时,半空中扑来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陈悠然眼前一花。
一道黑影手持短剑,自船后闪身而出,奔驰间晃起水雨躁动,却不损剑光锋锐。
他的剑几乎已刺进傅轻歌的腰。
忽然间,傅轻歌双手轻轻自剑柄上放离。长剑被肉眼不可见的力量稳稳压入水面,出剑者则转过身来,双手左右连攻。
右手握起成拳,一举砸烂刺客面门。
左手却取陈悠然领后,平空一掷,把她抛飞往将军的船上。
陈悠然身形掠过水面,几乎堕河,但傅轻歌手劲拿捏极准,终使得她上船一刻,足尖可先触地。
此时,女子双手举剑势犹未瓦解,当即如火燎天,猛刺三尺外将军咽喉。
☆、第八回
将军身形高大,反应却奇快,瞬息间退后斜身出拳。
拳压堪堪擦过陈悠然面门。
她霎时间出了一身冷汗,不禁庆幸这几年来没少习练体术。
当初学符,她自知受功法属性所限,玩不出道门高人花团锦簇的手段,战术重心所在,无非练就近身施符的能力。
女子顷刻贴符于剑,手腕一甩,剑尖已把纸符挑起,在空中蓬的一溜圈,顷刻泛出三两道水花来,拍在将军钢盔之侧。
将军不为所动,目里精光教人生寒。他反手抓击,想要夺去剑尖,乘陈悠然斜剑避开,双足连环踢出,正中剑身。
陈悠然想不到他身披重甲,仍然灵活至此,受其劲力一冲,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她退开两步。将军随即飞身而起,一拳猛轰其首。
只听拳发时一声清响,盖过了出拳的风声,铁拳上浮起隐约金光,勾连成印,竟是佛门玄奇难测的大金刚拳法。
世间修行法何止千万,三教的悟道法,剑道的通灵法,不过沧海一粟。以武入道,肉身成圣,自然也是佛门中颇为常见的途径。
只是按陈悠然对当初叩门求救而不得的裴立的印象,他本不该有这般修为。
她手指一点,推出心神慌乱时折出的纸鹤。穿过逆气一刻吐出的鲜血,带起赤红色的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