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望向墙头,白影成双成对,荡漾在深红色的墙壁前方,好像夜莺飞过树顶的轨迹。
直至这双长腿的主人跃下墙来,将军才与她对上了眼神。
“她不相信我!”将军说道。“我说过明早动手,就是明早动手。她派你来打草惊蛇是甚么意思?”
无声无息潜入将军府的女子身段出众,脸庞圆如玉盘,笑时嘴角牵起了一双小酒窝。
她很少不笑。
“你的少主莽撞至此,可轮不到夫人打草惊蛇。”她说道,眸子灵动地打着转。“傅轻歌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却不是世间一流的游侠儿。担心他发现我,倒不如忧心小姐。”
“你家小姐修为并不弱,而且心眼比外表看来的要多得多。”将军说道。”你说少主莽撞,是甚么意思?”
女子悄声说道:“他派了代替你的人来,你不知道吗?”
将军沉默半晌。“他本就是个谨慎的人。”
“也是个从不信任部属的人。我不得不说,一个十姓子弟混到你这地步,也算是够惨的了。”女子轻轻叹了口气。“你还是不愿到夫人身边吗?”
“决无可能。”将军说道。“此事过后,我与她恩情已断,再无干涉。”
圆脸女子侧着头,想了想,眸子一闪一闪的不说话。
“我该怎样形容像你这种人呢?傻子?白痴?”
“傻子和白痴是形容空想家的话。对于能够实践理念的人,世人称他们为伟人。”将军言语间没带情绪,恰如其寒钢般的面容。“像你这样的人,心中有理念吗?如果没有,你的才智却又有何价值?”
女子笑了。“那么你的理念是甚么呢,将军大人?”
将军不答,缓缓探手入怀,取出一张画有诡异小人的符纸来。符纸老朽,几乎风吹即会消散。
“一身修为,换我助她把这一张符贴到陈悠然小腹上。”他说。“这就是我的意志,除此之外,皆是对少主的背叛。”
女子又瞧了瞧他,无奈点头。
“你不后悔就好。”
将军不再应话。她很是没趣,纵身上了墙头,正想离去,忽然又回首道:“为什么当世的修行人们,总是执着于与长生扯不上半点关系的事情?”
听了这话,将军抬起眸来看她,神色尽是嘲讽。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耸了耸肩,就着清冷月光飞快遁去。
小院寂静,空留一条永远笔挺如劲松的人形。阴影映在他的铁甲上,一时间,没人能分得出到底是夜色,还是他的身影更沉,更重,犹如铁块堕入了黑湖。
然而他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思想仅会带来软弱,而修行硬功的人变得软弱,无疑意味着死。
他开始打拳。
随着时刻过去,一道道拳压和劲风滑过院中每一个角落,原地就炸散了,使得虚空间的气流在震荡,响声噼噼啪啪地,藏身于凡人看不见的角落。
他的拳打完时,一个头顶高冠的文士走了进来。
这夜的第二位客人身上没带兵刃,看起来温文尔雅,眼里光华不显,说明其修为并没有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然而他是从正堂走过来的。那意味着他首先得进入正堂,走过堂前大院,跨过府门。府中其余所在,却不像这座小院,或是小院后女子行经的密道般无人看守。
“府中整整安置了三百座劲弩,只须其中一百座同时射击,即便进府的是傅轻歌,也早已被射成马蜂窝。”将军盯视着来人。“我没有听见□□声!”
“三百座劲弩,握在三百双手上。持弩的人有眼睛,有脑子,他们看见了它。”
文士示出掌中令牌,只见金光之中篆文弯弯曲曲,看不出写着甚么。
但将军认出了令牌上的虎首。这夜头一回,他的面色变了。
片刻后,他沉默着单膝下跪。
无论手持着令牌的是何方神圣,桓家的“冢虎令”仍然是不可轻侮的,就如佩剑之于剑客,胭脂之于佳人。
将军已有好一阵子没见过这块令牌了。自从桓大司马的七位公子一一殒落,八片冢虎令集中到了一个人的手里。
外间不安地揣测着少主的行事,还有八虎仅余一虎背后的内幕。但毫无疑问的是,这座天下畏惧他,痛恨他,却也没法不认可他的实力,他的意志。
桓玄曾道,令出,意在。
“少主有何吩咐?”将军问那骤眼看不出深浅的文士道。
文士笑了笑,先是把他托了起来,然后带着他回到正堂,绕进书房,竟是对府第的路径布置无比熟悉。
将军默不作声。他很满意沉默至今为止为他带来的帮助,然而,这对手持冢虎令的人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回进书房之内,桌上烛光忽起,摇曳着奇异的轨迹。文士伸手请他落座,无视将军冷若冰霜的目光。
“陈夫人的侍女来过了?”
将军点头。
“很好。她既然特意派人来见你,想必仍寄望你对她有所回报。可惜的是,她从来不晓得人心。”使者轻轻一笑。“你答应她,会为她施符封着陈悠然的气海?”
“封山闭海符。”将军说着,取出怀中古旧符纸。“简直荒谬。即便倾尽全镇之力,要在傅轻歌眼皮底下生擒陈悠然仍然等若做梦。”
使者的笑容饶有兴味。“她明知道你做不到,却偏要你做,想必……”
将军伸手到颈边,作了个刎颈的姿势。
“只可惜,纵使她知道我从没对她说过真话,却仍没法找我算账!”他罕有地露出微笑,眼里锋芒锐利得像探视猎物的飞鹰。“我的信念,就是永远站在最强者的一方。”
“提早激得陈悠然逃婚,引发湘境乱局,陈夫人的算计素未脱离阴谋层面。至于阳谋,她确无心力为之。”将军摊开手掌,又合上了。“她错误地把力量理解为刀剑的影子,始终不明白,只有刀剑本身才是力量。”
“或是阴影中的刀剑。”使者站起身来,右手食指上的戒指闪烁银光。“我不免担心,假如少主一天失去了力量,你的忠诚会投放到哪方。”
“要是少主真的失去了力量……”将军顿了一顿。“我对他是否忠诚,于你而言还重要吗?”
☆、第七回
接下来的半夜,陈悠然一直睡不好。
她开始发现她与傅轻歌间的相似之处,但那显然不是对方对她如此上心的原因。受人所托这回事,向来只会减弱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怜悯。
难不成,他喜欢上我了?
陈悠然脸颊火热。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曾经有一个寂寞的女孩,渴望着虚无里的光。现实中的窗外或许流光灿烂,但只要它真实存在,就已比幻想失色。
她决定不再想。睡得不够的感觉虽然难受,可习惯过后,与平时也没有太大差别。
穿上包袱里的白衣后,她望向窗外,只见一道流星隐没在临别的黑夜边缘。
就像那夜,“飞萤火”坠落岳麓后山的一刻。
傅轻歌在门外等着。他身上是一件暗红色的内衫,外配墨黑长袍,佩剑倒挂在腰间的酒葫芦上。
“你平时也随身带着酒吗?”陈悠然认出了华山猴儿酒的气味,却不知傅轻歌如何看待喜爱喝酒的女子。
她起意窥视拉近距离后的明月,但愿,不会见得满目坑洞。
“不,这是我从掌柜那里买来的。说起来尴尬,他认出厨房外的银子是我们放下的,只是呵呵大笑,非要送我们一大堆酒肉,当是开战后房租大增的补偿。”
陈悠然僵了一僵。
“为甚么要送酒肉?他知道我们要起程了吗?”
傅轻歌的笑意一下子消失了。
“他不知道。住店之时,我给了他三天房租。他想必……”他想了想。“你觉得他有古怪吗?”
“不然,将军为何放心不在周遭盯哨?”
傅轻歌呆了呆,忽然飞奔下楼,一溜烟地不生声息。到陈悠然跟上,只见他站在掌柜微敞着的房门前,眼睛一眨一眨。
“我听不见声息。”傅轻歌轻声说道。“他跑去报信了?”
“算了,我们别管这事,还是早早上路为好。我记得寅时初,西门道路有一段轮换驻防时间。”陈悠然说道。”我们抓着空儿,想必有机会。”
傅轻歌剎那会意。
“甚好。”他说。”我们这就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