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头纸鹤自她左掌飞起,紧随着前一头的尾巴。双鹤自血雨中搭成了桥,有形无形地消解了将军拳头上的光。
如她所料,拳头轰击在两头纸鹤的轨迹上。
但听砰的一声,她精心设计的血书符炸裂开来,术法透过百千碎片凝结了血光,短暂地禁锢了将军的拳头。
陈悠然掌底多出纸墨符,乘着空隙,按到将军的胸甲上。
“白山黑水!”
符意如浪奔腾,波动猛如虎啸,顷刻间将将军震入船舱,撞翻茶水矮几,一路到了船只的另一侧。
陈悠然指间挟着符,回头去看傅轻歌。
相斗不足片刻,已使她甚感吃力,但激战带动的心跳,却远不如所见情景教她撼动。
雾中一人持剑镇河。
而原先双手执剑扑入浓雾的敌手,却已闪电般在他身后现形。
其轨迹,确实快如电光一闪,仅留剎那掠影。
一息间,她双足已离地,就要回防轻歌背后。此时,傅轻歌却已作出反应。
他反转身形,以手作剑,划破雾气,也割开了来者闪烁长虹似的夺命凶光。
霎时间,方圆三丈大雾一扫而空。
敌手削瘦枯槁的面孔映进陈悠然眼里,随即,再度急起的半鱼剑便削开了她的目光,电光似的炫目耀眼。
她听见傅轻歌说道:“你……”
一瞬间,剑光与剑光极短促的一碰,声响清脆悦耳。
河面上登时再起风浪,傅轻歌所在小舟似乎就要剎那就要倾侧,然而飞萤火好快回进河心,重新镇着了母亲强硬而霸道的阵符。
而剑客本人双手姿式变幻,指掌宛如挟杂风雷,重新隐没在复又拢起的晨雾中。
陈悠然不加思索,掷出手中木剑。只见它穿入云雾,如龙入水,握在了线条若隐若现的手掌上。
剑光沉寂却急促,与光华朦朦胧胧的半鱼剑身相碰,这回的声息甚低,劲势更是内敛得掀不起大雾。
但只须他手里有剑,陈悠然就放心了。
她转头望向将军。
将军的胸甲已碎成数片,零零落落的散在船身上。他的脸色已泛白,但胸前中符处未见伤口,身形亦未显佝偻。
“佛门硬气功果然了得。”陈悠然拳脚形成姿式。“你的护体秘法,坚韧甚至胜过了钢甲。”
唯一破防之法,只有冲撞对方的气脉,使对方无法形成防护。
而现下,他的胸口已无防护。
陈悠然急步趋上。
将军一左一右,双拳连环击出,直取中道。船舱空间狭小,陈悠然无力侧身闪避,只得以掌中符催发符意,强抗拳劲。
待得将军拳上的法印亮光攀升至最高处,陈悠然已奔至他身前。
她抬臂出符,势道圆融,恰似天然,手肘曲起的弧度正好撞开了将军的肘部。待得将军的右拳贴至她左侧太阳穴,她手中符已贴上他胸口。
响声似浪涛破石,将军再次急退十数步,背脊已贴到船边。
可身形往后飞出前,他的拳头已砸在陈悠然头颅侧部。
放目所见,尽化黑暗。
陈悠然于剧痛与眩晕中坠地。到她好不容易伸手撑起半身,半膝屈曲,欲待抬头,一阵风声再度临头,将军的拳头又已袭来。
她没想到,对方竟会宁可冒险以气脉硬挡符意,也要在她身上重重一击。以两人体魄的巨大差距,这一记互换谁占便宜,不问可知。
然而,他为何要打得如此急进?
陈悠然视线稍一聚焦,将军右拳已迎着罗汉伐魔印,往目光左上角扫击下来。这趟对方有了充足的运气时间,法印的完整度更胜方才,明亮敞彻船舱,再以纸符硬挡,只怕手臂也得折断两截。
但他候在腰间的左拳却握着些甚么。
是了,那是我家的封海断流符。
陈悠然忽然会意过来,身形微微往右一倾,避过原该击碎左肩的”全力一击”。
将军拳路并未因她而变。这拳,他本就志不在命中。
拳头擦过陈悠然身侧,削落她数缕长发。同时,将军左拳也已击出,击至半途,忽然幻化成掌,挟着古旧得看似触之即碎的黄符直拍她小腹。
陈悠然心思如电,蓦然间跃起身来,扑入对方怀中。
这一来,将军双臂就被她撇在了外头。头颅正要撞上他小腹残甲一刻,她止住了身形,双掌托到符文后方,将仅余符意剎那激发出来。
冲击快似流星殒落,如愿把将军炸入水中。
她也不顾脑袋痛得要命,跌跌撞撞地爬出船舱,走到船边,望向河水,没有半点击退强敌的欣喜。
换作常人,披甲堕水早就必死无疑,但以将军的手段,全然不似会是在生死瞬间解不开铁甲的废物。
白山黑水符的符力经已耗尽,结果是换得一个小小的胜利。
短短时刻里,她暗暗祝愿傅轻歌隐没雾中的战事顺利,然后跃入河心。
河水冷得心头直打寒颤。四月的河水,本不该像这般冰冷,她清楚,那是因着母亲埋于河床底部,成为将军伏击小舟第一着棋子的”剑瀑长蛇符”的缘故。
也就只有傅轻歌性烈如火的赤剑,才压得下这份深寒震荡。
不远处,将军解去了支离破碎的甲,口鼻处没生出一点气泡,目光森森射来,恰如剑光穿喉断魄。
他手上仍握着想必是母亲给他的符。
要是你真有法子锁着我的气机,陈悠然心想,也就不用多请一个帮手来啦。
她双掌合十,边调慢着呼吸,边盘算着断去对方生机的一着。
果不其然,将军不待她想透一半,已于河底成逆罗汉伏虎势,拳朝天空,意欲冲杀而起,姿势简单却实用。
佛门修行门道深湛,本就是陈悠然初时的修行选择之一,只因她怕着偏离命途太远,不敢妄行,最终如愿以偿,撞上了命途。
也是因着,她不敢赌自己能幸运得在人生道路剧变过后,仍能碰上他。
她调出气海里最深沉的真气。一时之间,身周水波与水属功法相互呼应,生出一串串的泡泡儿。
“如果爹当年没把你拒诸门外,我今日的路,是不是会易走得多?”
她探出袖底第二道符咒。
“楼台近水。”
水法冲天而起,为施术者留出河面上一小片透气的空洞儿。符法余下的意蕴则充斥在流水间,扑浪里,接连不断地对拳势迅速改成守势的将军攻去。
一道道浪流,好比一柄柄水剑,冲击着人体主要气脉上掌管劲力流转的各大窍穴,用的是钝刀子割肉的法子,意图磨破将军堪比玄武的硬壳。
只要一处破穿,气息外泄,建基于一流功法运转之上的护体真气必然溃败。
但陈悠然倚仗的杀着,还在攒刺着前胸正中的洪流,其功效,无外于碍气、阻气,以至断气,起到了破开将军防护的主要作用。至于他者,小补而已。
终于,随着楼台近水符上的笔墨逐渐变淡,陈悠然眼见将军的拳势渐渐散架,变形。
两三小泡自他鼻孔外泛起。逆罗汉势的上升动能已然消于无形,而人在水中,也无助其飞跃出水的实地可供落足。
一刻,又一刻,将军的拳头抖颤着迸散开来,令她联想到溺水者求援而不得时伸出的手。
她想起了约莫四五年前,母亲与她同舟渡湖,眼睁睁地看着遥处一条手臂伸出水面,拼命地想抓着些甚么,然后慢慢地,不作声息地沉了下去。
那天,母亲甚至没打算为她抹去看着看着,不其然就流出眼角的泪水。
是了,那时她是怎样说来着的?
“彼之沉溺,我之欢慰。不因我得脱泥淖而喜,唯望彼辈曳尾九泉,不得安生。”
她看着将军没有了动静,缓缓沉入河底,轻轻挥了挥手,即往着水面游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母亲的面容。
☆、第九回
起初,她还眨了眨眼,以抹去莫名其妙地现身眼前的掠影。
可这一眨眼,她就没敢再掀开眼皮,双臂一拨,就往上游。
倏地间,一道坚如金石的屏障撞在她额头上,将她逐回河心。
但她并未就此沉没,一道奇异的力量把她托起,站定于虚无的落足面上。
她张目四顾,一颗心几乎要从胸口蹦了出来,渐渐地,看出了周遭的水光,从何处起改易了流向。河水自球状屏障内被抽离了,留给她足以畅顺呼吸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