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尚局的事务到底应是如意职责所在,预备太后的丧仪又是大事,就这么袖手旁观自然是不妥的,但元齐只是以担心如意操劳过度为由,坚持不允其插手,如意也只能乐得清闲,打算都交代给梨花自己不再多管。
“陛下,妾还有一件事,想要禀告。”告退出殿之际,如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凉国夫人,今日去探视过太后了。”
“嗯,是朕特准的。”元齐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
“可夫人一直在宫门口跪倒太阳西斜,也没有进宫去见太后一面。”如意继续道:“陛下,妾觉得……”
“朕知道了,你去罢,不必多说了。”元齐稍有惊讶,随即立刻恢复了平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这里面的事他终究并不想如意搅入其中。
如意浅浅一拜,转身离去,元齐方长出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这是黎延兴怕朝廷多疑,以此向自己表明赤忱之心,又从奏折的最底下抽出一折韩知信的上表,重新反复读了好几遍。
然后把自己推到椅背上,脑中则把朝中的武将逐一过了个遍,镇安军离京畿似也不太远吧,不知道黎延兴在那里治军治得怎么样了?也许是该叫他回朝中来看看了?
昭献太后终于没有能再睁开双眼,元齐亲驾探视之后不过一日,大魏开国皇帝的这一位皇后便与世长辞了,时年不过三十岁。
如意送完太后最后一程,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庆寿宫,又是一个秋阳高照的大好天气,望着宫门前熟悉的甬道,依稀记起自己初贬入宫时,张太后特地召见了自己这么一个卑微的宫婢,不但循循教导还告诉自己太祖立下的铁碑。
又想起自己当初受元齐痛杖之后,张太后不怕忤逆圣意,执意要为自己做媒寻一条生路;还有自己生逢绝境之时,也是庆寿宫的宫牌,帮自己脱出了宫去。可如今,这宫里,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位贵人,毫无私心地为自己思虑了。
如意也好想,像李司言那样痛哭一场,可她却流不出眼泪,张太后与自己本没有什么旧交,她只是良善慈悲,才对自己有这种种好处;可就是这良善慈悲,在这深宫里却反变作了一剂催命毒药,又如何叫人不悲愤!
夜色降临,如意躺在自己的榻上辗转反侧,唏噓感慨,大魏立朝至今,不过二十来年,两代帝王三位皇后,时至今日,都已不在人世了。
昭宣陈皇后,与高祖结发于前梁之时,虽是武家联姻,但也算得上患难夫妻共赴前程,可惜尽心服侍高祖不过令自己病弱早逝,夫君转眼便另聘妙龄少女,本该天选的愍太子竟也未得善终。
至于昭仁傅皇后,就更不必说了,姨母临终的遗言犹在如意耳旁,初嫁之时先帝便心术不正,隐忍恭顺过了这许多年,与先帝表面上相敬如宾,该有的都有,到头来仍难逃怀太子自尽,自己亦悲忿而亡。
如今这昭献皇后,豆蔻年华嫁入天家,侍奉与自己父亲一般年纪的夫君,恭谨异常,可不过几年便成了孀寡,还身不由己地卷入皇权争斗,落败之后,幽闭这深宫之内,连与世无争的日子都过不安心,战战兢兢忧思成疾,早逝倒算是她的解脱了。
如意细细数来,遽然发现,这大魏的皇后竟都如此凄惨,本都是出生高门,尊贵无比,亦皆知书达理温良贤淑,却只因与天家攀扯上了关系,到都来终无一人能留下后代,颐养天年。
那下一个皇后,真的会是自己么?和元齐约定的先帝三年丧期已过了一半了,还有一年半,自己真的就要嫁给他么?如意深吸了一口气,裹紧了被子,脑中浮出了各种不得善终的悲惨景象。
一夜昏昏沉沉,醒来已是天明,如意披衣而起,打开屋门,却惊讶地发现福宁宫中一切照旧,怎么连一点国丧的影子都看不见?皇太后崩,不该是满眼缟素么?
“小菊”如意扭头问屋内人:“今日,怎么这宫里,没有悬素,也无人服丧?”
小菊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并未见有人送素幡和丧服过来,也许还没来得及罢?”
没送过来?糟了,这可是六尚局所辖之事!如意一阵心惊肉跳,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不成?这样的大事,若是误了,自己这个尚宫如何担得起,慌忙草草梳洗了一下,随意进了两口茶汤,带着小菊就匆匆往尚宫局而去。
“梨花,太后大丧,怎么各宫里悬挂的素幡白绫,还有宫里人的素服都没有预备好么?”如意只一见到梨花,别的都不说,就赶紧问起丧仪预备之事来:“这是大事,误不得。”
“尚宫莫急。”梨花奉上茶,让了座,沉着答道:“太后大渐之时,贵妃娘娘只是命预备庆寿宫悬素,太后身边的宫人、内侍成服,妾和尚服便早早地预备了,送了过去。”
“什么意思?只有庆寿宫要服丧?那其他人,其他宫里呢?”如意心头一紧,陆纤去昏了头了罢?这可是皇太后!!她竟以妃礼在操办!
“还有举奠仪的皇仪殿,余者,娘娘暂没有吩咐。”梨花证实了如意的猜想,又补充道:“不过尚宫不必忧心,素服白绫所需的材料,六尚局均已备足,随时可以供给六宫的,只等上命。”
如意沉默不语,端起茶盏,看着茶上膏腴般的白沫不停地回旋然后缓缓静止不动,贵妃这是打算做什么?可这样的事,陆纤云就是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擅作主张,甚至连揣测圣意都不敢,这,一定是魏元齐直接授意的!
☆、紫宸殿争论丧仪 军府派发难昭献
啪!梁如意将一口未动的茶盏重重地拍在侧几上,茶汤剧烈地晃了两晃,泼洒了一半出来,她努力平复了一下乱糟糟的心情,方向梨花道:“你先替我取一套丧服来,我暂且备着。”又顿了一顿:“不,我要两套,再取一套男袍来。”
梨花觉出她语气面色皆有异,心中猜到了几分,但也不便多问,只应声而去,不一会,将精挑细选的两套素罗孝袍递到了如意手中,劝导道:“尚宫,这样的大丧如何操办,我等都没有经历过,想来贵妃娘娘经验老道,必是考虑周全的。”
“梨花你放心,陛下既然特地有旨,叫我不要管治丧,我自然不会多言一句,我只管好我自己便是了。”如意拿起丧服站起身来,叫了小菊问了下时辰,揣测元齐当下正在进早膳,便立时出了尚宫局,又直直地杀回福宁宫去。
如意来到福宁殿前,也不叫人通传,直接便冲进了殿中,趋步一直走到正在餐桌前进食的天子面前,将手上的丧服往桌上一放,挤出一丝笑容:“陛下,太后大丧,妾替陛下把素袍取过来了。”
王浩与赏春等人见来者不善,相互对视了一眼,忙领着殿内侍膳之人悉数低首退了出去,如意扭头斜了他们一眼,复又向上开口:“陛下,殿中无旁人了,那妾,侍奉陛下更衣罢。”
魏元齐手上端着一晚汤羹,双目空洞地望着如意,既不斥责她的失礼,也不述说丧仪之事,只抛出一句:“等朕吃完。”便不再言语,思绪却回到了方才朝堂上的那一幕:
皇太后驾崩,照例是今日最大的一桩要事,早朝伊始,昨日就已被任命为山陵史,主理国丧的礼部尚书龚瑜,率先拿出了连夜草拟的治丧制程,当众宣读了起来。
可还没有念了几句,中书舍人林周便出班面奏,直接打断了他:“陛下,太后驾崩,天下哀恸,但恕臣直谏,龚大人所奏丧仪,不合礼制!”
论礼制,礼部尚书不懂谁还能更懂?龚瑜立时憋得满脸通红,大声辩道:“陛下,臣俱是按皇后之礼治国丧,并无半点不合礼制之处。”
魏元齐冷着脸看着二人,这本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林周是施庆松的心腹,亦是晋邸出身,看来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昭献皇后。
“陛下,若是常理,龚尚书所奏,似无不妥。”林周毫无客气,直指要害:“可天家尊卑有序,陛下贵为天子,万乘之尊,岂有为伯母服丧之理!”
元齐的手覆在口鼻侧面,若是论皇太后,他自当服丧,可若是按伯侄相论,确实也可不服;只是这丧,服与不服本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林周面谏,就是在替军府派向自己讨要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