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常侍领命称是,替何雪儿谢过了如意,二人又扯了一会闲话,如意终也都没有什么心思,便向故人道了别,只与杨姑姑出了掖庭局,原路返回太清楼。
“尚宫,你今日教训那个王氏,可真是解气呀!”杨姑姑憋了好久了,一出大门,就开始侃侃而谈。
“哼,那可是我的宿仇,姑姑可能不知道吧?”如意咬牙道:“我进这宫中,唯一一次挨过的板子,就是拜她所赐,差点要了我半条命。”
“我哪不知道?当初她先带人害太清楼的猫儿,又害尚宫你受了陛下的责罚,实属可恶。”杨姑姑回想起来,又痛心猫儿,又痛心如意:“这宫里头,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要不我刚才说,今日解气呢!”
如意闻听,心中一动,一路走一路又问:“那姑姑,在掖庭局里也教引过这么久,知不知道今日那何雪儿,她的身世,倒是怎么一回事?”
“何雪儿?自然是知道的!”杨姑姑自信满满,却到底年代久远:“不过我先得想一想,那还是我刚进宫的时候,偶然听人说起的,这么多年,都没什么人提起过,我有些记不得了。”
如意也不催问她,只道:“姑姑随意,能记起什么来就说些什么,我也就是不过好奇,随口问问罢了。”
二人又相伴走了一路,杨玉英突然开口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何雪儿,还真是个苦命人!”
“哦?”如意转过头去,竖起了耳朵。
“那何雪儿和我一样,是高祖皇帝登基那会子,入的掖庭局;只不过她还是在襁褓之中,而且是没籍为奴;不像我,是家里养不活,来讨口饭吃的。”杨姑姑一边回忆,一边娓娓道来。
“听人说,她的父亲原是前梁的大官,不知怎么的,似是犯了大事,于是家破人亡;何雪儿一个女婴,孤零零落在雪地里啼哭,就被人捡了条命,充入掖庭为奴了,掖庭局因此都叫她雪儿。”
前梁的大官……家破人亡……雪地里的婴儿,如意闭上眼睛想象那个画面,却不是白茫茫的原野,而是猩猩红的一片,那必是一桩渗人的惨事罢:“她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在前梁,是个什么官职?”
“我想想……”杨姑姑又思索了片刻:“好像叫何叔达……对,就是何叔达,什么官职倒不清楚,我只知道这些,也都是听旁人说的,不知是真是伪,尚宫可是认得何雪儿之父么?”
如意摇了摇头,父皇的勋旧老臣她都熟识,其中,并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大官叫何叔达的,在她的印象中,也从未有人曾向她提起过,只不过这个名字,却又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似是在哪里曾经见到过。
二人回到了太清楼中,如意终是面色沉郁,心事重重,脑中满是何叔达与何雪儿,刚入到绯云厅坐下,梨花就将案上瞌睡的衔蝉抱起,放于如意的怀中,那猫儿使劲打了个滚,露出肚子,如意顺势轻抚了两下,仍是心不在焉。
“尚宫,是有什么心事么?”梨花见状,深感诧异,怎么就去了一回掖庭局,就变了个人似的。
“是有些事,不过我一时也说不明白。”如意把猫拿开,放到了地上:“梨花,你在太清楼,也管过好长一阵子书,比我还熟些;帮我去到后面,翻找看看,有没有一本《梁帝实录》?”
“是。”梨花记下了书名,却没有马上去,只提醒道:“尚宫现下就要看书么?可时辰不早了,陛下今日特意邀过尚宫,还等着你过去侍奉晚膳呢。”
“我就在这看会书,暂先不去了。”如意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只又打发小菊道:“你一会去趟福宁宫吧,就说我今日回太清楼访旧人,二猫儿舍不得我走,多玩一会儿;陛下若要人侍膳,你也是惯于御前伺候的,就替我一下吧。”
小菊称是出去了,心中却不免隐隐惋惜,那都是些堵人口的托辞罢了,福宁宫中哪里会缺人侍膳,缺的明明是侍寝的人,这一餐如意不去,主上夜里必又是空落落一个人了。
不过一会儿,梨花拿着几卷书出来了:“尚宫,梁帝的实录楼里没有藏,这是先帝朝薛司空撰著的《梁史记》,都是从琐碎的实录里编整而来的,也是一样的;还有这《全梁文》,可做辅参。”
“好。”如意点了点头,接过了书放在一边,展纸提笔,写了一封书信,落款盖章递给梨花,指示她再马上去一趟柔仪宫,面见陆贵妃,就说是今日掖庭局中,教引王氏寻衅滋事,又对尚宫以下犯上,只请贵妃娘娘做主,付司正局决罚,杖二十三,除教引为粗奴。
如意到底是要把从前的恩怨,不多不少,都还给她!打发走了梨花,如意方才拿过书册,翻开《梁史记》,从头到尾把那十来卷、百来个列传人名,来回翻了三遍,可惜,却连一个姓何的也没有看到,更别说何叔达了。
如意叹了一口气,父皇坐天下不过五六年,能臣干将并不多如牛毛,大部分还都入了魏,按着杨姑姑的说法,那何叔达若真是前梁的大官,又早早家破人亡了,并未入仕本朝,那绝没有不列传的道理啊?
今日之事,何雪儿如此可怜,身世又如此蹊跷,这却是为何呢?而自己,又是在什么地方,曾经看到过何叔达,这个名字的呢?
带着满腹狐疑,如意重又拿过一册,翻开了梁帝本纪,若真是前梁的大官,父皇的本纪上当不会只字全无。
梁帝的本纪,如意从前很早就看过,如今重又细细读来,又更嗟叹感慨,纵是魏人修的史,亦不能掩其光芒,文德武功,满纸赞溢,果然是世所少有的明君,只可惜天不假年。
翻过两三卷,突然间,一个自己正在找的名字跃然纸上,何叔达,果然是了,一字不差,虽只是一语带过,但他的身份立时浮出了水面,他是梁帝亲兵卫的副都指挥使!
如意吃惊非小,总掌天下兵马的亲兵卫副都指挥使!没想到,何叔达竟身居如此高位!要知道,父皇的亲兵卫都指挥使,就是如今的骠骑大将军杨永执,那可是当初能拥兵和父皇暗中争皇位的人!
那么,这位身居高位的何将军,毫无疑问,是父皇南征北讨的天下兵马副元帅,可以想见其重兵在握,战功赫赫,可为什么史书上,却没有列传?还家破人亡,女儿从小没入掖庭?又为什么,自己从来,也没有听人提起过他?!
如意翻完了整册本纪,也不过就那么聊聊几笔,都是梁帝用其干大事时提上过一两句,余者,再没有看到关于何将军自己更多的文字了,又翻了一遍少帝本纪,更是只字未提。
如意拧紧了眉头,合上书册,呆呆地望着厅外谢了的海棠,留下的那光秃秃的花蒂,倒底是众人一致缄口不言,还是有什么事,刻意隐瞒了自己?
何雪儿是高祖登基那年入的宫吧?高祖登基那一年,不就是是显化六年么?她是孤零零被扔在雪地里的婴孩,那么,是冬天?如意仔细回想杨姑姑的话,突然间灵光乍现,整个人都懵了。
那一年的冬天,自己的父皇病逝了;那一年的冬天,自己的皇兄将皇位禅让给了魏氏。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就是大梁宫变之时,那父皇倚重的大将军,全家家破人亡了!!!
如意从小就被告知,魏高祖受天下人拥戴,兵不血刃、不伤一人,以魏代梁;自己的兄长,自知少主无以立国,主动禅位;可今日,自己眼前,那从小被人没入掖庭做苦役,任人欺凌打骂的何雪儿却是怎么回事?她的父母家人,又是怎么回事!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陆贵妃劝诫新宠 顾常侍谈心解疑
线索中断了,疑云却更浓了。梁如意沉浸在各种臆想之中,难以自拔,开始怀疑一切,那所谓的禅让,其实是一场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兵变罢,当时的惨烈又是怎么样的?而自己的兄长和母后,真的便是死于谋害的吧?
绯云厅外,从柔仪宫回来的梨花转了进来,见如意捧着书册,神志恍惚,忙关切地询问:“尚宫,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掖庭局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教引王氏是何人?”
“就是从前的王女史。”如意被她的话打断了思绪,回过神来,其他的自己也弄不明白,也就无从说起,只道:“她在掖庭局做了教引,我见她打骂宫人,又似从前那般嚣张,心下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