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辞别了谭嬷嬷出到门外,却见院中站着黄常侍和小何子,正在候着自己。
“梁尚宫,今日亲自屈尊来掖庭局,怎么也不事先通告我等一声,小人们也好多做准备,出门相迎。”黄常侍见了如意出来,忙向前招呼道,面带笑容,十分恭敬。
“黄常侍,我今日只是来拜望故人的,刚见了谭嬷嬷,正要再去拜望常侍,不想常侍竟亲自前来,倒是我失了礼数。”如意说话亦十分谦恭,当初掖庭令也算是自己的贵人了,恩情自当不忘。
“尚宫太客气了!请到正厅叙话吧?”黄常侍转身相让,引如意和杨姑姑往前厅而行。
一行人往外走去,经过东侧一道角门时,却突然听见从里面,传出了一阵哭喊叫骂之声:“贱婢!你断手断脚了么,洗个衣裳都不会!”
如意不免侧目,那凌厉高亢的叫骂声十分刺耳,倒似是哪里听到过,而那呼天抢地的哭声亦是凄惨惊心,其中难免似还夹杂着推搡殴打的声音。
“那是浣衣场,想来是哪个浣衣奴粗笨,不知犯了什么事,教引正在呵斥教训。”黄常侍忙解释道,自然也同样尴尬侧目,指示小何子:“你去看看,小事就叫她们算了,大事回头再说。”
“嗯,罢了。”如意只转过了头,也不多做理会,掖庭局本来就是最低贱的奴婢做苦力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好来,打骂再正常不过了,只准备迈步继续与黄常侍往前厅去。
可小何子还没进那门,里面又继续传出难听的叫骂来:“贱婢,你这个杀千刀的前朝余孽,你有几个脑袋,敢洗坏娘娘的衣服!你担待得起么!”又夹杂阵阵殴人之声和凄惨的哀嚎。
杀千刀的前朝余孽?这话,难道不是故意骂给自己听的?想不到这浣衣场上还能有这新鲜事,谁啊?如意一阵皱眉:“黄常侍,我们还是去看看吧,这话里话外的,都盛情相邀了,却之不恭啊?”
“是!好!只是梁尚宫,你看这真是……可千万别误会了,这绝不是故意针对的。” 黄常侍闻听,自觉无比难堪,反倒弄得像是自己这掖庭局里,有人故意挑事似的,忙引了如意往那门内走,去一探究竟。
众人走到浣衣场上,只见一个浣衣奴瘫倒在地,正在哭嚎,看年纪倒比如意还大些,另有一个教引打扮的年轻宫人,一手擒着一条竹篾片,另一手提着一件衣裙,正在打骂那地上的奴婢,周围则是稀稀落落,站了半圈围观的宫人。
“这是怎么回事!还不快住手!尚宫在此,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黄常侍立时上前喝止,又教她二人上前给如意行礼。
如意这才仔细看去,却是一惊,原来那打人的教引姑姑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被发到掖庭局的那个王女史!难怪她这么凶悍,那叫骂声也那么熟悉,看来不管到了哪里,还真是本性不改!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都被罚死在这掖庭局里了,也还能这么风生水起,嚣张跋扈,不忘欺负人,可真是难得啊!”往事历历在目,如意不免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不是的,梁尚宫。奴婢如今做这浣衣教引,只是职责所在。”王氏见了如意,不免面露惊慌,一手举起那件衣裳,一手指着跪地的女子:“这是德妃娘娘,为公主大婚准备的礼服,特意送来洗熨的,却不想被她洗坏了!”
“尚宫饶命,常侍饶命!”地上那奴婢一边抽泣,一边哀告:“奴婢从未见过这样的衣裳,不知要怎么洗,只按寻常之法,却不想……”说着,浑身颤抖,啼哭不止。
“我当是什么事呢。”如意冷笑了一声,又向王氏道:“王姑姑,我还奇怪呢,你怎么这么快,就做了这教引姑姑?原是会拍德妃娘娘的马屁呀!”
说着,一把从王氏手中,拿过那件衣裳看了一眼,原是件红罗销金的袍帔,还真是贵重异常,奢靡无比,想来确是为公主出降准备的行头,可惜了呀!
如意微微冷笑,伸手从头上取下一只簪子,直刺那衣料,又用力往下一拉,刺啦一声,一道长长的口子,那袍帔本来还只是一点金样受损,这一回算是彻底报废了。
围观众人发出一阵惊呼,连黄常侍都腾地变了脸色。
如意将衣裳往地下一丢,高声向目瞪口呆的王姑姑道:“你去和施德妃说,就说她的衣服,被前朝余孽毁了,娘娘要是有什么不悦,请她来拿梁如意是问!至于公主出降,那就只能请她另换一件吧。”
又转过脸去,扶起地上瑟瑟发抖的浣衣奴:“起来罢,没事了,若是再有人为这事,动你一根寒毛,凭他是谁,哪怕是天王老子,你到尚宫局来找我,我替你做主。”
“奴婢,多谢尚宫大恩!”那女子抽泣着谢道。
王姑姑却吓得脸色惨白,跪倒在地,哀告道:“尚宫息怒,奴婢方才真的不是在针对尚宫,只是一时情急,斥责浣衣奴时,犯了尚宫的忌讳,奴婢实在是该死!”
“无用的东西,还不快下去!”黄常侍见状,赶紧呵斥道:“下去好好想想罢,等明日,一同与我往萃德宫,向德妃娘娘请罪去!”
怎么?这前朝余孽说的不是自己?那难道是眼前这个浣衣奴?“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如意看了看她身上纵横交错的笞痕,叹了一口气,问道。
“回尚宫,奴婢叫何雪儿,今年,大约已二十二岁了。”那女子怯生生地答道,似是对自己的年纪也不太确定。
“你父母是何人?又是因何没入的掖庭?”如意继续深问,既然同为前梁旧人,自然同病相怜,也不知她是受何人的牵连,沦落于此。
何雪儿却茫然地摇了摇头:“奴婢不记得了……奴婢一出生,就是这里的浣衣奴。”
“一出生?!”如意浑身一震,二十二年前,还是大梁的天下,这何雪儿若真是像旁人说的那样是前朝余孽,又怎么可能一出生就是这掖庭奴:“你的母亲,也在这里么?”
“奴婢真的不记得了……”何雪儿又惧怕又难过,不免再次流下了眼泪,声音小到不能再小:“尚宫不要问奴婢了,奴婢从未见过父母,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只听人说起,是从前大梁的人。”
如意见她这般,料想她从小为奴,饱受虐待,已是惊弓之鸟,如今此事平息,也便不忍再多扰她,只安慰了她几句,重又随着黄常侍退出了浣衣场,往前厅去了。
进到厅中,分别落座,随意闲聊了一会,如意心中,终是压着刚才的事,还是开口问道:“黄常侍,你从前也是梁宫的旧人了,方才那个何雪儿,我看她胆怯不敢多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尚宫真的别往心里去。这没到掖庭局里的,自然都是有罪之人,那何雪儿无非就是前梁罪臣的女儿罢了。”黄常侍说得轻描淡些,却似有隐瞒了什么。
顿了一顿,又特意加了一句:“梁尚宫啊,从掖庭奴到尚宫之位,小人侍奉了三朝,这么多年,也就这么一位,实属不易,还请尚宫珍惜;至于这过去的事情,千万莫要再纠结于心了,大梁已经亡了,亡了就都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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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见黄常侍如此语重心长,自是有难言之隐,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得道:“常侍说的是。今日之事,是我给掖庭局惹麻烦了,不过德妃那边,我自有办法,常侍不必请罪,只管据实回禀便是。”
“哎,那还得借尚宫的恩德了。”毁了德妃的衣裳,黄常侍也没有别的好法子,既然如意全揽了,他也乐得顺水推舟:“说起来,还是小人管教属下不严,才有今日之事,实在是惭愧。”
“那个王氏,我比常侍你还了解,是个最为嚣张跋扈、心肠歹毒之人,成天无事生非。”如意顺着黄常侍的话说了下去:“此事对上,我来扛;对下,却不能这么轻易算了。”
“是,小人懂得,只是……”黄常侍面露难色:“若要按宫规处置,需由司正局做主,可说起来,终是何雪儿先洗坏了娘娘的衣裳,王姑姑是教引,也不算太过分,这却有些不好办,反倒是何雪儿要受责罚。”
“那……罢了,对下,也我来吧。”王氏的手段素来毒辣阴险,惯于挑事在先,到头来却错还在别人,当初如意自己就着过她的道,这掖庭令想来确实并不好办:“只请常侍多照拂那何雪儿一些时日,我看她实在是可怜,过阵子,我寻个位置,叫人来选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