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听毕,转过身,用手扶住旁边的栏杆。他也想着警局里最近的人手调动和安排,他想,切原这个真正目标之后,也许还别有隐情。
他没有马上接话,半晌之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
不二望着那个烟雾缭绕中的侧影:“你在想,警局里有什么人可以用……”
他们需要人帮忙,但要可靠,既不是以前就和迹部熟识的人,也不能是警署里其余那些人,手冢想起一个人。但是……他对着空气吐出一个烟圈。
不二似乎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在想忍足?”
“啊。”手冢没有隐瞒,他应了一声,他确实想到了忍足,但他还有些另外的顾虑。
不二很高兴,手冢现在与他商量事情,他把他当作可以信赖的爱人和同伴。
他想了想,忽然说:“手冢,我以前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把我从福利院当中领出来,他领我出来的时候,才不过二十六岁,无论如何,没有人会愿意在这个年纪在身边带上一个十二岁的麻烦……”
“你不是麻烦。”手冢微笑着紧了紧攥住他的手。
不二也笑了一下,以前忍足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很感谢他们。但他做了手势,示意手冢不要打断他:“最开始的时候,他不肯说,总是故左右而言他,问到最后,迫得紧了,他一本正经地坐在沙发上对我讲,因为我父亲认识你父亲,我们两家有亲,如今两家长辈全部不在,我理应照顾你……我当时不信,他自己说完了也笑。”
不二微微侧头,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对面墨蓝刘海下望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在一起多时,不二早就知道,如若没有办法让忍足侑士对你完全敞开心扉,就要学会配合他那些半真半假无伤大雅的玩笑,这是相处之道,于是当时他也就笑了,不再去追究。
“他那个人……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他哪句是郑重其事,哪句又是在编故事。”不二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接下去,“但是……我和他其实什么关系也没有,可他和福利院牵了份协议就照顾了我将近十年。”
手冢明白不二话里的意思,这样一个人,必定有其难能可贵的过人之处。
“他爸爸是油麻地华探长,在那个年代,几乎是叱咤风云,无所不能,身边统共有六个老婆,他母亲是正妻,却不得宠。但是只有他一个儿子。或者说,只承认他一个,但他父亲从不和他与他母亲住在一起。他十岁那年,他母亲不堪冷落,和另一个男人携款潜逃。从那个时候起,就总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母亲离开后,他父亲又不肯回家,他身边围绕着的人,除了仆役司机,大多数都是惧怕或者有求于他父亲的人,无限地讨好以及阿谀奉承。一旦失势,就是加倍的落井下石。是以他从小虽然物质上极其富足,精神上的关爱却几近于零。后来他生了一场重病,差点死掉,那时他父亲几乎每天都陪伴在他身边。他爸爸出事前,他们父子两个几乎就要和好了。虽然,他从来没有说出口,但我知道,如果可能,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回那段日子。”不二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忍足生命中那些对于他来说最好最平静最重要的日子,总是非常短暂,稍纵即逝,“手冢,他其实是……那种非常重视家庭的人。别人对他一点点好,只要是真心诚意的,他都牢记不忘。”
手冢想,他或许能够理解那种心情,在某种意义上,忍足痛恨他父亲,可是小时候他所拥有的一切,又都必须靠他父亲一手给予。等到出了事,才发现不仅仅是恨,原来还有爱。香港七十年代成立廉政公署之后,很多华人探长都纷纷携巨款逃到海外,没有潜逃的,则被抓去坐牢。华探长的儿子不再是风光无限的角色,而是贪污犯的连带。他一边替父亲背污名,一边还要继续用他留下的钱。直到自己终于可以完全独立,能做很多事,却又无法挽回他父亲的名誉。他一直是这样进退两难。
手冢说:“不二,你其实很关心他。”他很少听到不二提起忍足,他们两个平时看上去也不亲密,但是每次到最后他必定维护他。
不二没有回答他,这十年亦父亦兄亦友,忍足所给予他的,不是用一句两句能说明白的。这世上有几个人会用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笔钱给个没有血缘的陌生人换把钥匙呢。
“好。”手冢颔首,“我去找他。”
店铺还是那间店铺,棚子亦还是那个棚子,手冢停在几米开外,凝视那个身影,木头桌子上几瓶啤酒几碟小菜,一个杯子,那个人正坐在那里自斟自饮,额前极长的墨蓝刘海就在风里飘荡。
忍足最近下了班一直待在这里,一坐就坐到很晚,反正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有大把大把的可以虚耗。房子的钥匙早已经交给了不二,忍足也不想回去,那里不是避难所。其实警局有专门给员工配备的临时宿舍,再不成还有旅馆,可是对着四面墙壁虚耗,和在这里虚耗又有什么不同。最起码这里还通风,有星有月,忍足想到这个,居然还笑了笑。他拿起手边的啤酒瓶子,再次将酒杯斟满。他曾经告诉不二,你是有家的,但真奇怪,他自己却似乎总是无家可归。
深夜里寂静,四周街道无声,也不知道是夜色深重,还是夜风孤寒,昏黄灯光中的那道影子,既瘦且长,明明是静如止水没有表情的侧脸,却不知为何就有几分寥落萧索的意味。
那个时候在墓地里,手冢远远望见他站在他父亲墓碑前,依稀也是这么一副模样。手冢回想不二对他讲过的那些话,他又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迈步向前。
听到脚步声,坐在那里的人抬起头来向声音的方向淡淡扫了一眼,然后没动也没说话,继续俯首饮酒。
手冢走到木桌子边上,在另一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拿起桌面上一个干净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忍足似也毫不觉得他唐突,两个人竟然静坐对饮起来,一时无话。
酒过三巡,桌面上的酒瓶空了一个又一个。等到最后一个也即将见底的时候,两个人同时伸手去取,然后又同时停住,视线在半空中相接。
他们互相对视着,其实一直以来,甚至打第一次见面,他们就都有互相留意,也曾暗自揣度过对方的心思,那天在顶楼上忍足固然阻挠过手冢,但在更早之前手冢也曾经暗自跟踪过他。
终于一片寂静中,手冢率先开口:“迹部说,那天在顶楼上你也在。”
“啊。”忍足应了一声,语气平淡。
手冢望着面前的人,他想,那天的事情,包括他手上的那道伤疤,若要想天衣无缝地掩饰,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却没有再掩饰,事实上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仿佛并不想让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又不真的去避忌,只是按照某种意愿,做自己想做的事。
忍足迎着那个视线,神气依然平静,他知道,手冢特地寻来不会是来跟他讲这个的。
他们继续凝视着对方,一个水波不兴,一个声色不动,都是惯常的样子,又瞧了片刻,各自忽然就意识到,其实对方远比自己想象中要知道得多,也明白得多,那么,一切兜圈子的对话都是毫无意义的。手冢想着,那天祭拜完幸村,真田对他所讲的话,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为难忍足侑士。当年的那件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毕竟是他们这一方对他有所亏欠。
于是手冢决定开门见山,他说:“你父亲的事,十分抱歉。”
“……抱歉?”忍足扬了一下眉,那始终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对。”手冢说,“抱歉。”
忍足挑了一下眉:“这话是真田让你对我说的?”
手冢沉默了片刻,然后答道:“……如果你希望的话。”
忍足牵起唇角,似乎是微微地笑了一笑。那笑容极淡,薄薄的一层挂在唇边,但不知为何,却隐隐有股嘲弄的味道。忍足清楚地知道这话不会是真田说的,因为即使时光倒退回去,再选择一次,真田仍然会毫不犹豫的那样去做。那么事到如今,一句道歉又有什么意义。
手冢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这两个字可以解决问题,他不介意讲给对方听,但他也清楚,很多事情不是讲句对不起就能一笔勾销的。从忍足十六岁那年他家出事开始,到他离开香港,去到英国,再到现在回来,这中间整整二十年,许多人许多事,不是说抹去就能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