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时候,室内有些清凉,他一怔,才注意到,斜对着桌面有一扇窗户被打开了,凉爽的风灌进来,使空气流通,驱散了那些一直酝积在室内的烦躁。手冢向桌前踱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出去之前,窗户是关好的。
他走到桌前,刚才在放在一打文件上的不二的手机,此时被放在桌面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他拿起来,屏幕上有一小行字。
那是保存在发件箱中尚未发送的:“意外情况,等我与你联络。”
他一直留心自己的手机,却忘记仔细检查不二的手机,原来这里还有一条消息。想必是出事之前,他写了短讯给他,却来不及发出去,就留在自己手机的信息栏里,希望他能够看到。虽然仍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见到这个,心里顿时安定许多。
手冢把手机握在掌心里,然后轻轻一个旋转,他在想,是谁把手机放在这里提醒他的呢。
思忖片刻,他重新走到百叶窗前,向对面望过去,对面已经熄了灯,人去楼空。
手冢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半,手机铃声响起来,在静夜中惊天动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从床铺上弹起来,抄起电话。事实上,他是三点多才打警局回来的,回来后也一直没合过眼,几乎是整宿没睡。
是个陌生号码,按下接听,不二的声音就那么清晰地响在耳边:“手冢,我在屯门的……”他说了一个店铺名,“这里没有小巴,太早打不到的士,我也走不动了,你来接我吧。”
“好。你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到。”手冢想,我当然会去接你。
等他开车急惶惶地赶到,不二正坐在路边的栏杆上,旁边没有行人,却有早起做生意的餐车,贩卖热腾腾的食物,不二点了炸豆腐,海带,白兰干,甚至还有糯米里面包黄糖的小汤圆,边吃边向四处张望。手冢发现他每多见一次,就要佩服他多些,在这样的时候和场合,永远能怡然到自得其乐。
这时不二也瞧见他了,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对他轻轻挥了挥手,那是五点钟刚刚过去,空旷无人的街道,他坐在栏杆上,额前栗色刘海在风中飞扬,熹微的晨光将那面容衬得格外清晰,手冢觉得他整个晚上,不,是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悬而未决的心,忽然就放下了。
他向他走过走。
“手冢,我有事跟你说。”不二握住他的手臂。
“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不二拽住他衣服的手指紧了紧,他要说的事情很重要,不能耽搁。
手冢做了一个暂缓的手势,示意有什么都可以待会再讲:“你先听我说——”
“好,那你说。”不二点了一下头。
“我永远不会喜欢麻辣排骨,我吃不习惯辣的。”这是三十几年养成的习惯,无从更改也无法更改。
不二愕了一下,一时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但这是没关系的。”手冢说,他们的口味如此截然不同,但这根本没关系。他看着他,路边的路灯还没有熄灭,照下来,在那长睫毛上溜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一直把他当作一个男孩子,一个脾气也许很特别,无法不引人注目的男孩子。但从来没想过要将他当作共度余生的伴侣。是的,从未想过。可他没想到的是,就像那天那一枪打中了他,子弹嵌入骨骼,他的人也整个融入了他的生活。
“还有,你根本就不喜欢练字。”手冢很肯定地说,就像他压根不喜欢吃辣。
不二微微偏了一下头,没接话。
“你之前会练字,只是因为我喜欢。”手冢想,他之前的那些话,要紧,很要紧。他只是想告诉他,即使是他不喜欢的,但他喜欢,那他也会努力去了解和尝试。
所以即使他们的兴趣和爱好如此不同,那也是完全没关系的,不是理由,之前一直是他太刻意了。
手冢望着面前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变成了那个可以和他分享许多的人。那个脊背瘦而挺直,肩膀很窄,但总是很稳很平,可以承担很多。
“不二……你知道,从小在福利院那种地方长大,即使后来被领养,对于家庭总会有些难以触及的隔阂感……”手冢说,他相信不二一定了解这种感觉,他们有相同的成长经历,福利院的生活改变了他们,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无形的痕迹,“工作后,和迹部各自搬出去住,这些年我已经很少去想和另外一个人长久在一起会怎样,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感情之于他并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甚至不是十分重要的事。他有所希冀,但并不刻意期待。
“嗯。”不二将头抵在他肩膀上,他想,这是手冢第一次和他讲他自己的事。
“我想要简单的生活。不讲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不要猜忌和嫌隙。但你知道,像这样的工作性质,在警局当中根本不可能,和真田……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可能。至于迹部,他那个人生来就和简单这种东西绝缘……我和他的关系非比寻常,但是,也不能毫无保留地去说任何话……”
不二说:“手冢,这些年来,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对他有所隐瞒,是以……心里不好受,觉得对他不起。”
手冢没有回答他,他接下去:“所以我想找一个人,他了解你的想法,懂得你的意思,你可以对他讲任何事,不必有所顾及,因为你知道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他都能承受。甚至有时,他还能代替你说出那些你不愿意讲出口,或者讲不出口的话……”
这些年他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人。像迹部说的,他确实有他的固执。
“之前很多时候……对不起。”手冢说。一直以来他的不表态,一定给他带来了许多无形的压力和负担。
“没什么的。”不二略俯了一下头,从来他也不欠他什么。付出和回馈不一定会同步,像忍足说的,这一点时间和等待,他愿意拿出来。
“是。”手冢看着他,他一直以为他不明白,但其实真正不明白的是他自己。
不二对他微微而笑:“因为我就是喜欢你呀。”
手冢想,十几岁的时候,这句话大概可以说给任何人听,每说一次都以为是真的,对象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二十几岁,不再轻易说出口,也不再轻易相信,听别人讲起也许还会有几分想笑,而到现在,三十几岁将一切进退都想得明白的时候,他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尤其是这样直白而毫不矫饰的。
“不二——”他目不转睛地凝视面前的人,“而我现在已经找到了那个要找的人。”手冢说,和他在一起,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的一刻,他就安心了。
不二微微一震,他问:“你确定?”
“我确定。”手冢回答得毫不犹豫,他这辈子都没像这一刻这么确定、这么踏实过。他更紧地揽住他。原来他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他。并且已经为他等了好久。
不二回抱住他,他知道手冢总有一天会明白,会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就像现在一样。
不二说:“手冢,你能……能不能……”
“能。”手冢眼睛里有笑意,他俯下头去,深深地亲吻他。
不再像以前温暖似的安慰,这次他用恋人的方式来亲吻他,带着强烈的思念和渴求。
过了半晌,手冢抬起头来,他凝视着面前那张白皙的脸,刘海粘在额头前,衬衫和裤子上也有灰尘,他问他:“干嘛这么急?”
“怕你担心。”不二伸手环住他的颈项。上了大路之后,他几乎是一路跑过来的。找到最近的电话亭。
手冢继续揽着他,他想,就像那个时候他每次出去都会给他留字条,在最显目的位置,他脱离险境,第一时间就给他打电话,在这个世上,真正爱你的人从不让你为他担惊受怕。
晨风吹得路面上白色碎纸屑窸窸窣窣地上下翻飞,他们站在那里拥抱着彼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冢问他:“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来着?”
不二现在是不想动弹,但是那件事情确实非常重要。他把昨晚发生的整个过程,和刚才在回来路上所看到的情况详细讲给手冢听。
他在白石的地段上看到很多物品调动和人手布置,最后见到了三合会的另一位当家丸井文太。据这阵子的线报以及江湖传言说白石要和切原联手做一笔大生意,而这当生意理应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和插手。除非白石一开始想联手的人就根本不是切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