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自愿赴死吗?”
“不是,为薛义川所逼。”
皇上顿了顿,又问道:
“薛义川受谁指使?”
“臣。”
城定有些惊愕地看向凌丞相,突然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梦中。这些曾经他以为足以压垮凌丞相的真相,此刻就被凌丞相如此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如同说一件寻常小事那样简单。
“广陵城里到底有没有你说的也氏余孽?”
“没有。”
“那你在广陵城里大动干戈搜捕的是谁?”
“定王殿下。”
“你为什么要抓他?”
凌丞相倏地沉默,皇上默默看了他一会,没有追问,换了问题。
“你的作为,贵妃知道吗?”
“知道。”
“城宥知道吗?”
“……知道。”
“城宥帮你做这些事?”
“宥王殿下与臣政见迥异,势同水火,乃至远走燕郡。宥王殿下没有帮过臣。”
皇上沉默了一会,又问道:
“凌腾案,冒捐的事是有的?”
“有。”
“凌莽案,南讴围兵真有三万人之众?”
“有。”
又是一阵死寂。
“你入朝二十二年,朕可曾亏待过你?”
“皇上待臣,恩重丘山,视同手足。”
“朕可曾诘难过你?”
“从来温语宽言,语重心长。”
“朕可曾猜疑过你?”
“从来开诚布公,推心置腹。”
“那你为什么瞒朕?”
凌丞相沉默良久,“臣为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
皇上自座位上下来,缓缓走近凌丞相。
“江山社稷如何就容不下皇后和定王?”
见凌丞相沉默不语,皇上又道:“你就这么……”
“皇上知臣为何一定要置也氏于死地,皇上知臣为江山社稷!”
凌丞相猛一抬头,倔强地盯住皇上。
君臣二人对视良久,到底是皇上开了口:
“朕知道,所以朕送你去查也氏谋反的案子。”
“那皇上为何不肯废后?”
“为什么?”皇上俯下身平视着凌丞相,将一卷圣旨扔到了他脚下,“你不就要这个?”
“朕一直都知道你的想法,但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拿出决心,朕也可以。对,你说的很对,若不将皇后定王废为庶人,一朝朕有不测,定王即位,也氏平反,变法种种悉数将付之东流。可是,”
皇上喉咙动了动,竭力忍下了自己的情绪。
“可那是朕的发妻和亲生儿子啊,牙牙学语的孩子,朕只亲手抱过几回,朕如何就能不假思索地赶出门?甚至举起屠刀?”
凌丞相静静听完,缓缓拾起圣旨,一字一字读完,深深叩拜下去。
“臣,枉负了皇上信任。请皇上赐罪。”
皇上静静看着凌丞相微微颤动的肩膀,双眸渐渐失神,“朕坐上这个位置时候,父母兄弟都没有了。待你坐上这个位置,发妻长子都没有了,二十二年,朕一直把你当作家人一样,深信不疑,深、信、不、疑。甚至信了你会放过他们!”
“小公主夭折时候,朕在想,朕是否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不配得到上天一点点宽恕和怜悯。如今看来,是朕对你的深信不疑,反而让朕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朕所有自以为的将功补过,原来不过是一层一层加深自己的罪孽而已。”
皇上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中再没有了愤怒,只剩了无穷尽的哀痛和悲伤。
“从明天起,城定便是太子。”
“他有罪无罪,都由你定。”
城定正听得入神,乍听皇上叫自己的名字,急忙叩拜,想开口说句什么,一张嘴,却觉得胸中有一团东西直涌上喉咙,堵得鼻腔都酸疼,叫他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皇上!皇上!”
一个小太监突然急冲冲闯进来,不管不顾,直冲到皇上眼前,一头跪倒在地。城定一颗心正悬着,被这阵势吓得不轻,忍不住责怪地看了一眼那个小太监,却听小太监哭禀道:
“皇上,贵妃娘娘薨了!”
城定脑中一下空白,足有片刻才回过神来,见皇上和凌丞相都呆立原地,刹那间竟有种时间静止的错觉。良久,见皇上不出声,只得鼓起勇气问道:
“娘娘……怎么……突然……”
“娘娘突发心疾,未及太医赶到,就……就不行了……”
城定偷偷看向皇上,见皇上仍站定原地未动,只得收回目光。重新低头时,却好像看到有晶莹的水珠滴落至皇上脚下,一滴,两滴,三滴,逐渐汇聚到一起……
城定一步一步缓缓靠近锁着凌丞相的监舍,一过转角,见凌丞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竟浑身打了个冷战。
凌丞相嘴角浮上了似有若无的笑意,“你怕我?”
城定定了定心神,对着凌丞相拜了一拜,“城定从前对丞相多有误解,年幼无知,多次冒犯,二位公子又的确为我所杀,城定深感愧疚,因此特地来向丞相赔罪。”
凌丞相脸上无任何表情,只淡漠道:“不必。你母亲亦因我而死,我从未对你感到愧疚,你亦不必。”
顿了顿又道,“殿下其实是来送我上路的吧。”
城定沉默半晌,“若不报仇,城定九泉之下无颜拜见母亲。因此,请丞相莫要怪罪我。”
凌丞相只笑一笑,“有血性,才够做城国的太子。我没什么可怪你的,我眼中的你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只希望我死之后,宿怨两清。”
城定看着凌丞相,几度欲言又止,终究开了口:
“凌丞相,我想听您亲口说,也国丈、也国舅,还有我母亲也皇后,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凌丞相不假思索道:“国丈是我老师,多谋善断、仁心仁闻,国舅高风清节、赤胆忠心,也皇后温良娴舒、蕙质兰心,他们都是善人,是极好的人。”
城定看着凌丞相的双眸中微微现出惊讶,“既然,他们都是极好的人,为何一定要谋反呢?”
凌丞相笑了,似乎是笑城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说他们谋反,自然就谋反了。”
“您为何要这般折辱他们?”
“因为他们有错。”
“错?”城定语气中带了讥讽,“他们有什么过错,难道错在是好人吗?”
“对,他们错在是好人!”凌丞相猛地收了笑容,刹那之间又变成了浑身带刺的雷霆丞相。
“因为是好人,所以无法杀尽恶人,所以纵容恶人,成了比恶人还恶的好人!”
城定被凌丞相突如其来的怒气震住,他有些生气,却不知从何反驳,干脆别了头看向远处。凌丞相见他这般,面容渐渐松懈下来,缓缓道:
“好人救不了天下苍生。但你现在无法认同我,未必是一件坏事。”
城定冷冷道:“也就是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照样会杀了他们是吗?”
凌丞相的回答干脆利落:“再给我十次机会,我也一样做,乃至更甚。”
城定再也忍不住自己胸中的怒火,厉声道:“冤杀好人,最后落得个挫骨扬灰的下场,留得恶名远扬,值吗?”
听城定激动起来,凌丞相没有再接他的话语,只顿了一顿,叹一口气,“你以为我没有像你们这般大过。谁不愿做勤国公那样的人,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何况我也曾有机会。可见不到光的地方,也总有些事要有人去做。我也曾是你,你也会是我。不信的话,再过二十年,不妨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你这般聪颖,或许用不了二十年,就能体会到我说这番话的意义了。”
城定张口就要反驳,话到嘴边,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凌丞相似看穿他一般笑了笑。
城定稳了稳心神,握紧拳头,问道:“你明明知道连致在查你的事情,我以为你会抢在我之前动手杀了我和连致,你也明明有机会,为什么放过我?”
凌丞相看定他,缓缓开口道:“因为凌某后来发现,殿下其实正是我要找的人。昔日我调凌莽旧部往燕郡,满朝文武皆反对,唯有殿下肯放下成见,与我站在一边。那时我便放下了旧怨。其实凌某没有殿下想得那么复杂,庙堂之争也好,储位之争也罢,不过为了守住一些东西罢了,宥王殿下也好,殿下您也好,能守住,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