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忽地变回从前声厉色疾的模样,不耐烦道:“走啊,怎么还不走,别等我变了主意,你想走都走不了。”
我迟疑着起身,勉强走出几步。刚想再回头跟她说一句什么,忽地听到利刃刺进身体的声音:
我的眼前顿时有无数道闪电炸裂,脑海中五雷轰隆,良久,才敢缓缓回头。
夕阳下,冷缃绮鲜红的衣裙,和她颈间更鲜红的血,汇聚成一片刺眼的红,直冲我心脏涌来。
我一下瘫倒在地,捂脸痛哭起来。
我忽然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我想起哥哥,想起炑橪,想起城宥。
想起在广陵,在阿依赫特,还有在长安的一点一滴。
我想起心中每一双温和明亮的眼睛,
那是剖开所有冷酷、阴鸷、虚伪的外壳之后,在我的心里永远挥之不去的东西。
熠熠如繁星,亘夜长流明。
他们或许早已放下这些,踏上了另一段旅程。
而替他们保留了这些记忆的我,见过这些光明却又永堕黑暗的我,已经残缺不全的我,
要怎样才能放下这些沉重的记忆,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妥协前行?
“姐姐。”
恍然间我听到兰泽在叫我,心中不由惊讶。我微微偏头,刚只看到她黑色的裙摆,一把冰冷的匕首便猛地刺穿了我的腹部。
“对不起,但你本就不该活着。”
我一愣,低头看了看匕首,又回头看了看她的眼睛,
那双与我一模一样,却充满怨恨、憎恶与不甘的眼睛。
我释然地笑了。
结束了,都结束了,今日之后,我总算真正解脱了。
缥缈梦幻之间,我好像被一个人抱在了怀里,他不停摇晃着我,喊我的名字。我被他晃得腹部疼痛更甚,终于发现自己还残留了一口气。
我睁开眼睛,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来人的脸。可那个轮廓,那个在我心里描摹了千百遍的轮廓,我怎么就一生都忘不了呢。
我动了动嘴唇,轻轻唤他:“城宥。”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我额上,融化了我额头的薄霜。原来是他见我有了反应,竟开心地落下泪来。他一下拥我更紧,紧紧贴着我的脸颊,不断在我耳边说着:
“太好了,太好了你还醒着……”
我伸了伸冻得僵硬的手,无力地去抓他的衣服,他捧起我的手,往我的手心里呵着气,柔声安慰我道:
“我一直在,别害怕,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我示意他不要动,定了定神,气若游丝地开口道:
“我……有一句话……要……要对你说。”
城宥急忙俯下身,我拼着最后一点意识,用尽全身的力气,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字说完我心中的话:
“我爱你……太沉重……太痛苦……”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忘了你。”
“生生世世……忘了你。”
十五年后上元。
为庆储君册立,城国皇帝下旨在太极宫设下宫宴。宫宴过后,众人陆续退去,也连致摘下项上乌纱,放在眼前的案几上,正欲扬长而去,忽听身后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也大人也要去了么?”
连致索性回身拜道:
“皇上,臣已上书辞官。如今政通人和,物阜民丰,臣一介粗人,已然奉尽全力,从今往后再无用处。臣请前往凉州陪侍定王殿下。”
城宥缓缓走到连致身边,望着宫门外的皓月,轻叹道:“尚尔缅走了,凌皇后随生父出宫去了,韩堑走了,今日你也要走,真要留朕做孤家寡人么?”
连致眼中有东西闪了闪,终究是硬着语气道:“发自肺腑来说,臣与皇上从未齐心。臣披肝沥胆十五载,不过一来遵定王殿下遗愿,二来听不得旁人指责定王不顾大义,保全他的名节而已。如今定王殿下已化归尘土,世间除臣外再无人记得他,臣做这些已无任何意义,不如辞官去。”
“罢了,朕也不留你了。”
城宥垂下眼眸,兀自往门外走去。
月如银盘,星如碎玉,许久不曾有过的景致。
上一次这样月明星繁的上元,是什么时候?
是在……
广陵?
……
城宥远远便听到凌平识怒斥手下的声音:
“广陵城就这么大,这么多年,就是抓个苍蝇也抓到了,一个大活人,竟然几次都能从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你们不羞愧吗?一个个都是干吃饭的废物!”
“凌丞相息怒……”
凌平识还要说什么,见城宥伫立帘外,强忍下火气,挥挥手道:
“都下去吧。”
等城宥走进来,凌平识已换了和悦的颜色:
“听说殿下猜灯谜去了,可遇到什么有意思的?”
“是有,但不太风雅。”
“哦?说来听听。”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凌平识喃喃重复一遍,似想起什么,翻出一个帖子递给他。
“此次行动务必成功。皇上执意南巡,大概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如若今次不能找到城定,日后只好死了这条心。我已多番查证,他就在广陵,他有个眼线,在梁太守府中做舞女,你且去会会。”
“冰儿。”
城宥念出上面的名字,“老师,是直接杀掉,还是带回来审问?”
“不,留着。不但不杀,还要好好对待。”
城宥不解,试探着问:“您是要我得到她的信任,然后问出城定的下落?”
凌平识摇摇头,捻起桌上一枚黑子:“非也。很多事我们都习惯于从自己的角度想该做些什么,但世事无常,从来哪有能谋划得密不透风的事,何况他又是个命大的。这一次,我们不如赌一把,就赌他手中这颗关键子是能牢牢钳制住他命运的一颗子。这颗棋子用好了,就不是一时的输赢,而是等于彻底操纵了对方,你能懂吗?”
城宥恍然大悟,半晌,忽然开口问道:
“老师,”
“嗯?”
“敢问老师身边也有这样一个关键子吗?”
凌平识答得干净利落:“我没有。”
见城宥困惑,又解释道:“我没有关键子,我只有满盘弃子,若有一天,累及大局,我会铁面无私,你也是,我自己也是。”
城宥心中“咯噔”一下,满面震惊地望向凌平识,半晌,才慌忙拱手道:“学生受教。”
凌平识脸上却未起一丝波澜,只看向窗外,淡淡道:“你最好也不要有。不管用得多顺手,你始终都要牢记,那是别人的关键子,决不能反手叫别人用了来对付你。你还小,这些事你可以慢慢体悟,但等你真的明白了这些,也就再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了。”
……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遮住了当年的明月。城宥又想起一个无月的黑夜,他“扑通”一声跪在繁漪宫内时,李贵妃那慌乱的神情:
“快起来,这是怎么了?”
“娘,要是我不愿去争太子之位,您会不会怪我?”
李贵妃震惊道:“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见城宥沉默,李贵妃心中已猜到八分:
“为那个小丫头?”
城宥黯然道:“我说不上为什么,但我不想她恨我。我也想做保护她的人。”
李贵妃扶起城宥,深深叹了一口气:“娘从来由着你,但只怕到头来由不得你。”
城宥抬起眼睛,倔强地看着李贵妃:“只要我从现在起和凌丞相分道扬镳,一定为时不晚。”
李贵妃没有再说什么,只轻轻抚上他的脸,口中一遍遍重复着:
“娘都由着你,娘只要你好。不管将来有什么事,你都要记得,娘不怪你,娘永远不会怪你……”
然后呢?
是繁漪宫的灵前,是详刑寺的狱中。
“今日受过的痛,”
“今日受过的辱,”
“我必以牙还牙,十倍奉还。”
“所有伤害我的人,嘲笑过我的人,”
我都会一一记着。
而今终于做到了。
……为什么总觉得失去了更多?
难道是……
一语成谶?
……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