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暗叫倒霉地蹲在地上查看汽车,一男一女各自撑着伞走到了我的面前。
女人大约三十出头,留着又长又黑的发,在脑后高高盘起,秀气的脸上透出清减的倦意,有一种由内而外的优雅庄重的神态,令人印象深刻。我很快便从记忆中搜寻出她的名字,恩雅夫人,张玶的母亲,确切地说,是养母。
恩雅夫人称得上市内有名的大善人了,两年来几度登上各个刊物的新闻头条。据说她是来自东方世家的千金小姐,虽然只是一支旁系家族,但财力雄厚,并且没有一丝寻常资本家的吝啬。她收养了许多孤儿,将他们视若己出,自从张玶患病,她便一直为其支付着高额的医疗费用。
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称得上是无可挑剔了,可不清楚为什么,我对她喜欢不大起来。
“您好,早安。”我尝试把话说得得体一点,“这个时间来探病的话,病人可能还没有睡醒,不过您当然可以随时来访了,请跟我去会客室歇息片刻吧。”
“不必了。”恩雅夫人看来对我的客套并不感冒,“我们是来接张玶出院的。”
“什么?”我感到一阵愕然,恩雅已经绕过我走远了。
我觉得有必要去找院长聊一聊,当我赶到办公室时,恰好赶上恩雅夫人和助手从里面出来,她办理完了相关手续,正要去二楼张玶的房间,安娜负责为他们带路。
“您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决定吗?”我看着收拾书桌的院长,极为隐晦地说道。
院长叹了口气:“这是监护人的意愿,我们没有立场干涉。”
“可是如果有什么差错的话……”我看到院长用一种警示的眼神看着我,立即识趣地闭嘴。
直到走廊的墙壁上再也看不到恩雅一行人的影子,院长才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没有差错,不会有差错。正因如此我才放心让他走。”他推了推眼镜,玻璃镜片反射着蓝紫色的冷光。
“明白了。”
第10章
张玶离开之后,六楼存放的克隆体等同于一块毫无意义的肉,得尽快销毁。
六楼的光线一如既往地暗淡,仿佛深处地狱之端,头顶的节能灯管是从入口透来的一缕幽光。
守门人双手抱在胸前,靠立在墙角。质感厚重的黑色大衣笔直地垂下,一直遮到小腿以上,他像一个颀长的影子,又像禁锢在此的黑色幽灵。
“你来了。”他说,脸上的表情仍旧没精打采,浓黑的眼像一潭死水,“今天来找什么人?”
我流利地报出一串数字编号,然后补充道:“病人已经出院了,院长让你把失效的身体注销。”
“啧。”他点了点头,一边抱怨着麻烦之类的话,一边嘴角却忍不住上挑。
我听说过有关于他的传闻,这个年轻的男人从前是某个私人诊所的医生,拥有双硕士学位,如此杰出的青年才俊却愿意来到这里看管仓库,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喜好。
有人在他诊所的地下室里发现了无数个泡在福尔马林罐子里的婴儿,大多是从到这里堕胎的女性们身上取下的,他保留这些胚胎以供个人研究。
他无疑是个惨绝人寰的变态,然而法院却无法给他定罪,流产的婴儿没有法律保护,这些胚胎压根不算是人类,只能以侮辱尸体罪判处了一年有期徒刑,最终他刑满出狱。官司闹得他身败名裂再也不能从医,机缘巧合下,他来了这所医院。
“你会照做的,对吧?”毕竟是有前科的人,说实话,我有些担心他是否会出什么变数。
“放心,放心,都多少年了,”他摊了摊手,脸上写满了不被信任的愤然,“你如果不信任我,可以亲自监督。”
我没有推脱,毫不客气地站在一旁,看他从正确的玻璃仓内取出克隆体,注射了一针凝血剂,那时他的眼神展露出转瞬即逝的近似于享受的满足感,真是个怪人。
“满意了?”他笑着问我,当然,这笑容大概不是为我展露的。
“嗯。”
“真是无趣的女人。”
我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艾可!”他又叫住了我,一双眼睛眯成狭长的形状,“我很好奇,就多嘴问一句好了: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我感到莫名其妙,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讲不清楚,好像哪里不对劲,又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你变得不大一样了,这一点我很确信。”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尽可能保证工作万无一失。”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很喜欢这份工作,对吧?因为它能满足你心灵的缺漏,这座建筑的每一寸砖瓦都渗透着痛苦的气息,他人的不幸是你赖以生存的养分。”
他很自然地、就像在讲述某位邻居昨天做了什么事一般地剖析着我的人格,说真的,这家伙不擅长聊天。我一时语失。
“随便你怎么评判吧。”我放弃了争辩。人的精力真的是可以被接二连三的坏事消耗掉的,今天之内,实在不想再和任何人多说不必要的话了。
“是不是有点冒犯你了?”他明知故问。
“何止。”我道,又和他告了别,走进电梯。
这个过程中他一直都盯着我,又像是透过我血肉之躯的表象,思考什么很深远的道理。
第11章
我以为张玶的事就算翻页了,接下来的几天过得风平浪静,我是说,至少突发状况都在意料之中。
莱斯利死了。
那天早上,我按照工作流程来查房,照常和他打招呼:“早。”
莱斯利转过身,冲我很淡地笑了一下,这笑容不像往日那般带着愤世嫉俗的嘲弄,是非常平和的笑,我愣了一下。
他说道:“艾可,我有份礼物要送给你,别嫌它老套。”他一面说,一面递过来一个素描簿,几乎是新的,除了首页有一副半身像。
画的是我。
“谢谢,我很喜欢这画,会好好裱起来珍藏的。”我十分真挚地说道。
“千万不要。”莱斯利摆了摆手,“随便放在你书架的哪个角落积尘就好。”
“怎么会,我很喜欢这画,收到这样用心的礼物还是头一回。”
“那就好。”他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坐到靠窗的那把藤椅上。过去的很多时候,我都能见到他在这幅椅子上喝茶、看书,或者画画。现在他坐在椅子上,脊背深深地弓起来,像只蜷缩的猫。
我很难想象,莱斯利其实算不得太老,可能三十多岁,或者刚过四十,可他的身上总带有一种苦涩又寂寞的意味,就好像在说:“唉,艾可,对于这个世界我早就厌倦了。”
“艾可。”我正要走,莱斯利又喊道,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我歪头等着下文。他张了张嘴,嘴唇不住颤抖着,紧接着,眼帘一点点垂了下来。
“莱斯利?”我眉梢一挑,上前查看他的脉搏,发现手腕那寸皮肤下的跳动越来越微弱了。
我知道莱斯利迟早是要死的,相较于其他患者,他活得算久了,即便如此也摆脱不了临终这天。我所能做的,就是在他最后的时刻默默送别。
“我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他含混不清地说着,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后来溺死了,被我亲手……”
他不再说话,胸口也停止起伏。
我不太好揣测莱斯利话里的故事,那是别人的生活。对于我,今天又要去一趟六楼而已。
几名医护人员共同将莱斯利抬上车床,步伐紧张地跑进电梯。其实那已经是个死人了,但还是该装装样子,至少是为了医院里其他在世的不知情者。
手术之后,我一如送别无数死者那般来到垃圾井。莱斯利平躺在轮床上,就像昏迷不醒,而非与世长辞。守门人将他推入井中,合住墙面上的门,动作行云流水。
苍天可鉴,我永远尊敬逝者,只是不再重视遗体。事实上,如果你在这种地方工作久了,也会逐渐习惯这种渗透在一呼一吸之间的冷漠。我们所惯常在乎的仪式感、生命最后的尊严之类的,在这儿全都没有意义,你的血肉之躯,只在活着的时候才格外重要。
“你看起来还蛮开心的嘛。”守门人又没话找话,他不擅于聊天,但却乐此不疲。
“有一点吧,”我解释道,“我很开心他不用再忍受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