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符在我的手心之下运转、旋转,最后化为一把没有剑柄的剑。
我握在手中,剑刃割破我的手,顺着手心流淌进袖间。
唯有疼痛,才能让我清醒。
“为什么?”
我没有犹豫,剑的另外一端直接捅进了黎的胸膛中。“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曾教过我,有仇就报,越快越好。
他连连后退,被我逼得靠在墙角。
“因为你是莫狂澜。”他笑道。
看到那些画面后,他竟然在笑。
“你跟我说过,就算其他人背叛我,你也不会背叛我。”我手上的刀更近了一寸,与此同时,剑刃入我手心也更深一分。
“我没有背叛你。”他笑道,“从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成为莫狂澜。”
我紧紧地握着剑,知道如果剑更近一分,不用半刻,他就会死在我手里。
但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彻底停了想杀他的念头。
“我没有做错…你看看你现在,不就成了天上地下唯一的莫狂澜了么…你终究站到了顶端…”
心中扬起惊涛骇浪,全都是因为他这一话。
我缓缓地松开手。
“莫狂澜…没关系,你杀了我…”他朝我走近,眼中全然只剩下癫狂,“莫狂澜从来不会心慈手软,哪怕是她的师父,她也会杀得毫不犹豫…”
他朝我走来,我避开了身子。
“干什么…杀了我啊…”
我往退。
“莫狂澜,杀了我!”
“杀了我,你才是完整的莫狂澜!”
我有些仓皇地往后退,直到撞入华火的怀中这才停止。
我转过头,第一次看到华火这么阴沉的神情。
他抬起手,用一圈火围住步步紧逼的黎。
黎想要越过火,却被滚烫的火烧穿了靴子,便在火中喊道。“狂澜,你听我的,杀了我,为自己报仇…你一向是有仇必报的…”
“别说了!”
我喊出声,声音嘶哑地像是被铁片挑碎了喉筋。“别说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笼罩在昏暗的眩晕中。
我想起了许多。
想起了我被五马分尸后,飘曳在水中痴迷地看着日光照入水中的光点,也就在那时,他从光点中来,把我捞入了人间。
想起了他教会了太多的东西。
他教会了我怎么拿稳手中的剑,教会了我什么叫做天地人间,教会了我‘渡己不渡人,渡人不渡己。’
在那千年岁月中,他是我对人间的最后一个期望。
我想起来,当初他冰凉的尸体躺在地上,我是那么的无助。
我跪在他身边,无声地呐喊,就好像要把全身全部呐喊出去。
那千年的岁月,是真真切切的。
可现在,这所有的真切,原来只是他的一个局。
他把我拽入局中,只不过是为了他心中的执念,一个劈天破地的莫狂澜,他笔下那个无所不能的莫狂澜。
“你说得对,你从来没有背叛过我。”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提不起来。“因为你的眼里从来就不是我,而是一个…虚幻的人…”
我说完这句话,背过身,用手扶着华火的手臂往外走。
“莫狂澜…你别走,你过来,你杀了我!”
“我没有错啊…我都是为了成就你啊…莫狂澜,你回来!回来!”
他在火中嘶叫着,我头也不回地下了酒楼。
走到楼底下的时候,我碰见洛阳,他看着我,慢慢地摘下脸上的面具。“迷途,对不起…”
我却也终究不是他口中的迷途了。
我抬起头,看向已然爬满晚霞的天,红色得晕染了整个天际,就跟当初一样。
“玄带…”华火说道。
我低头看向自己,原来有一条玄带从我的手腕上蔓延出去,一直通往酒楼顶楼的窗户,握在了黎手中。
我扬起手,以手为刃,想要割断这玄带。
“莫狂澜!”
从酒楼中,传来黎的嘶吼声。
我的手僵在了玄带之上。
如果我真得割断了这玄带,也就表明,我将来,再也不会跟这个人有任何的联系。
但往日的记忆全成了枷锁,把我的手往上拉。
“莫狂澜!你说我背叛你!但你知道布帛第二行的那七个字是什么吗?!”
他大声地叫喊着,屋檐上的乌鸦被喧哗地吓走,扑朔乌黑的翅膀。
“我写的是——”
“莫狂澜,不死不休!”
他说完这句话,发出一阵嘶吼般的笑声,像是喘不过气来。
我咬紧牙,嘴中传出血味,拼尽全身的力量落下手。
玄带从中断裂成两截,断裂在空中。
我背过身的那一刹那,心中少了一大块重量,心中堵了千年的岁月变得空荡,只剩下凄凉的风。
而就楼上,还在回荡那七个字,一遍又一遍。
“莫狂澜,不死不休。”——
“莫狂澜,不死不休!
☆、滚烫
长安街上,人声鼎沸,我的心里静得就如同一片冰。
才遇见亡人,却被告之亡人是仇人。
大喜接着大悲接踵而来,让我觉得自己如同做了一场梦。
梦醒了后,我便还是深海中的,一个无名也无姓的怪物。
“师父…”华火走过来,“日色晚了。”
“嗯。”
“我们去找一家客舍住着吧。”
“不必。”
我走在前面,任由血从我的袖中往下流,滴了一路。
记忆一层一层地剥落,掉了一路的悲喜,到最后已生下孑然一个躯壳。
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九华山之下。
夜色已然完全垂落。
九华山山顶有一片漂亮的鲤鱼池,池子旁有一颗梨花树,树下有黎埋的酒。
我拿不了他的命,拿点酒,也是应该的。
一共十二坛酒,我尽数掀开盖子,提着一壶酒,坐在鲤鱼池旁的亭子边槛之上,风吹起我的衣角,吹散一身的血气。
我的血滴入鲤鱼池中,晕染开,把悬浮的鱼儿吓得窜开。
华火没有言语,只是坐到我身旁,月色投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来一壶?”
我把酒递到他跟前,他先是一愣,而后接过酒揽入怀中。
“好。”
我的手蹭过他的手背,留下了一道血痕。
酒一点都不香,还不如民间酒窖子卖得酒地道,但这酒非常烈,一吞入口中舌头都麻了,呛进喉咙中后,便直接烧开了整个身子,在肺腑中沸腾起来。
一喝这酒,我的鼻子就酸了。
不为其他,就是委屈——委屈我这个活了万年的老怪物,还要在这儿经历大起大落。
一壶酒接着一壶酒,我的脚垂在鲤鱼池上几寸,喝到兴头上,我滴了几滴酒在池子上,看酒水化成涟漪。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把金樽空对月。”
我抬头望向天,月色不是很明朗,但星辰却很多。
我举起酒壶,对着漫天星辰。
“第一杯,敬天地,万物开始的地方,以前多有得罪,往后我们好好相处,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喝完这一口,我再次把酒壶对准天际。
“第二杯,敬西海,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希望西海能够永远寄存在天地间,其中的龙鱼虾蟹生生不息。”
我大口吞下酒水。
“第三杯,敬九华山,我寄养了千年,山中生灵便也伴随了我千年...等我带八恶回到人间,必然把你们从天帝手上赎回来。”
酒水流入口中,舌头已经麻木了。
“第四杯..敬黎…他借刀杀了我,又重塑了我,也给了我莫狂澜的身份,但从今往后,我希望和他再没有瓜葛,他走他的春秋大道,我行我的独木小径。”
我喝了三大口,呛了一口气,心烧了起来。
“最后一杯,我敬迷途,她虽然已经死了,但却会一直活在我的心里,我、莫狂澜,在这里发誓。”我举起手,“我要让她死得其所,我会带着她,用自己的路,活出不同的风采来。”
壶中的酒被我喝光,我摔碎在亭子中,用玄带重新勾了一壶来。
华火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喝酒,听着我絮絮叨叨。
池子中,鲤鱼轻轻缓缓地游,仿若也是在听我说话。
我用脚挑起一帘水,看鱼儿逃窜,心中轻巧了不少。
世间的一切都是一条条线,活得越长,斩断的旧线越多,缠绕的新线更多。